访问文化老人屠岸——“我仍在路上”

来源:常州日报 2011/6/9 发布时间:2020-09-09 浏览量:15

三月的北京,尚有料峭寒意,树丫间吃力却执着地萌出一些绿来。
  屠岸老人的书房里,阳光从窗户投进来,洒在书桌的一蓬鲜花上,用屠老的话说,真个是“有如初春”。
  恰如媒体所言,“二十世纪上半叶出生的那批文化老人正渐行渐远”,但这位以《萱荫阁诗抄》、《屠岸十四行诗》,译著《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莎士比亚历史剧《约翰王》、《济慈诗选》等为读者和知识界熟知的文化老人,虽已年近九旬,却老枝常报新蕾,至今仍在笔耕不辍。
  那天,他在家陪记者聊了一上午。离别的时候,诗人忽然动情地用常州方言吟唱起王维的思乡诗句:“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诗人心里,故乡就在童年的那头
  常州屠家,毫无疑问的书香门第:屠老的大舅公屠寄,光绪进士、民国时国史馆总纂,史学家、诗人,辛亥革命之后曾任常州民政长(县长)。至今光影下的北塘河畔,屠寄的雕塑,仍在引发家乡后人对上世纪初这位治水前贤的思念;屠老的大舅屠元博早年留学日本,加入同盟会,回国后兴办教育,是省常中的创始人。
  而说到母亲屠时,屠岸称其为“了不起的女子”,是屠寄最喜欢的晚辈。童年的屠岸,就在母亲的怀抱里接受了良好的古典文化教育。
  母亲是常州女子师范第一期毕业生。她有着很深的文学修养,兼受中西教育,会绘画、吹笙、弹风琴,曾在江苏、湖南、北京等地执教。母亲每天晚上要求幼年屠岸读《古文观止》、《唐诗三百诗》等古典文学作品,每篇都要读上三十遍。母亲善吟诗作画,也会作曲。她对屠岸说,作曲太难,就作诗吧。先生之所以后来再也无法与诗歌分开,与母亲的这句话有很大关系。
  屠岸先生曾出版了一部诗集《夜灯红处课儿诗》,书名就缘于儿时:母亲书房有副对联,“春酒熟时留客醉,夜灯红处课儿书”,所以他就把“夜灯红处课儿书”改为“夜灯红处课儿诗”。母亲的书斋是“萱荫阁”,他就把自己另一部旧体诗词集题名为《萱荫阁诗抄》,也是为铭感慈母的恩泽。他至今记得母亲1975年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不用奏哀乐。哀乐,在我心里……”
  “五一”期间,屠岸老人如愿率从未到过家乡的晚辈们归乡寻根:
  去母校觅渡桥小学、省常中寻访儿时踪迹,回忆师恩;驻足在老宅的旧址上低头思念;青果巷里抚摩老友旧居的门扉;带孩子们去品尝“双桂坊”的正宗常州早点,糯米汤团银丝面,江南春茶小笼包,酒酿元宵米糊汤……每尝一种,哪怕一点点,都是满口家乡滋味。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教我如何不想她”,运河夜色中,望着对岸的篦梁灯火,89岁的老人又用常州方言轻哼着《教我如何不想她》。诗人告诉儿女们,“这也算是我们常州的小夜曲了,这么美……”诗人心里,故乡永远在童年的那头。
  “诗是我的宗教,或者说艺术是我的宗教” 
  屠岸谦逊地对记者说,“不敢自诩诗人,只是个诗爱者、诗作者和诗译者”。 
  他说,在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多种文学样式的作者中,惟独“诗”与“人”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称之为“诗人”。在他眼中,诗是崇高的纯净的,诗人也应崇高纯净。
  许多周末或节假日,他都与儿女、一对孪生外孙女举行“晨笛家庭诗会”,晨笛,是外孙的名字,全家人或朗诵、背诵、吟诵佳作,或就诗学现象进行研讨,当然,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性传人,老人儿时从母亲那里学会的“常州吟诵”,几乎是家庭诗会不可少的节目,“我想让孩子们更多地接受……”其乐融融,且有超越尘俗的恬淡高洁。
  屠岸先生最早翻译的,是斯蒂文森的《安魂诗》,在先生1940年11月20日的日记里记下了这首翻译的诗。屠老告诉记者,那时中学课本里的课文,选的都是英国文学中的精品,莎士比亚、狄更斯、兰姆的作品,引起了他对英国文学的浓厚兴趣。
  1948年冬,屠岸的第一本翻译诗集《鼓声》自费出版。惠特曼的这些诗大多写于美国“南北战争”时期。诗人支持北方的林肯解放奴隶,反对南方奴隶制。而“南北战争”的结局是北方取得了胜利。先生在这里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政治态度:将“南方”比作南京***政权,用“北方”暗示延安和西柏坡,预示北方革命政权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早在此前的1946年2月,屠老就已经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诗言志,年轻的共产党员屠岸用诗歌表达着自己的革命热情,并试图以此达到在知识分子中为党宣传、发动的作用。
  上海解放后,他被分配到上海军管会文艺处工作。工作之余,他仍然没有放弃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并得到了胡风的鼓励,这也让他五年后险些成了“胡风分子”。1953年春,屠岸从华东大区文化部调至北京,在中华戏剧工作者协会工作。1956年,被任命为《戏剧报》常务编委兼编辑部主任。期间及至此后的“文革”,跌宕的政治运动让他饱受磨难。
  说起那个时代,先生说他至今仍会做恶梦,醒后大汗淋漓。梦境总是那么的相似,总是落入无底的黑洞之中,总是被人给圈了起来,以至于两度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尽管“胡风事件”、“反右”都是有惊无险,但数不清的检查、反省和文革的牛棚生活、干校生活却深深地伤害了诗人那颗敏感的心。
  好在有诗歌作为精神寄托。他告诉记者,在最艰难的岁月,是靠背诵古今中外的诗歌活下去的。“我没有加入任何宗教,但诗是我的宗教,或者说艺术是我的宗教。”
  “只要心中有天真烂漫,就不会感觉到老。”
  1979年初,真理标准的讨论才刚刚落幕,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领导成员之一的屠岸,就开始和同事讨论文学创作要思想解放的课题。
  这年2月,经屠岸建议,人民文学出版社召开了“部分中长篇小说作者座谈会”,王蒙、刘心武、谌容、冯骥才、蒋子龙、宗璞、林斤澜、茹志娟、叶辛等作家都参加了。会上,屠岸对“文革”做了当时看来已是非常大胆的反思,引起文学界强烈反响,都说“屠岸放爆了一颗炸弹”。
  1983年,屠岸被任命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曾任“人文社”副总编的何启治评价屠老这位“以儒雅著称的谦谦君子”的学识和品德,“在我认识的领导人中,是独一无二的,因而也是特别令人感动和敬佩的。”
  就在记者专程赴京采访屠老前不久,首都文化界专门为他的《生正逢时——屠岸自述》召开了研讨会。这本书,是他在耄耋之年对过往岁月的潜心回顾。
  与会专家认为,该书记录文坛重要事件并折射历史变迁,其中还包括屠岸的一些独家材料,如果他不说出来,可能就失传了。
  书名得自其常州老乡、戏剧作家吴祖光先生。屠老在书中说:“在我的头上,有阳光,也有阴霾。回顾自己的一生,我想起吴祖光写的四个字。有人说吴祖光一生坎坷,生不逢时。吴祖光拿起笔来写下‘生正逢时’。”
  在屠岸看来,一个人能经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历次政治运动、大跃进、大饥荒、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生活经历如此丰富,岂不是生正逢时?著名评论家雷达表示,屠老这一代人“经历了高密度、匪夷所思的历史,他们的经历后人已不大可能重复”,因此他的回忆本身就是“具有较大的历史容量、思想深度和人文内涵的一部活历史。”
  屠老觉得,“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是一个大时代”。他试图忠实记录下这一代人的历史。屠岸对那些亲历、亲见的文人们在运动风浪里的遭际记忆犹新:
  干校时为了与儿女短暂的团聚,他与妻子徒步几十里赶往车站的身影;挨斗时,田汉扑通一跪时依然挺立的胸脯;艾青发出的“写作品比较麻烦,打棍子比较容易上去”的愤懑之语;第四次文代会上,丁玲吐出了“给我们稍微地,留一条路”的卑微恳求。而与夏衍、巴金、冰心等人的交往细节,则让人们看到这些文坛前辈更加真实的一面……
  “我仍在路上”。如今,虽已年近九旬,但屠老仍每天工作数小时,他把自己的时间分为四块:早上起床写日记;上午翻译。或者写作;下午也是写作、翻译或读书读报刊;晚上写信,他有个习惯,来信必复;每天晚上大约十一点半左右熄灯,躺在床上,心中默念古诗,或者默诵英文诗,在默诵中沉入睡乡。
  鲁迅晚年有“赶快做”的想法,屠老称自己“并没有暮年颓唐的心绪,每天做的就是赶快做、赶快写”。
  他对记者说,常州话中有“老小”的说法,“只要心中有天真烂漫,就不会感觉老。”           本报记者 沈向阳
  人物简介
  屠岸。我国著名诗人、翻译家、出版家、文艺评论家。
  原名蒋壁厚,1923年生,江苏常州人,毕业于觅渡桥小学、省常中。
  曾任《戏剧报》常务编委兼编辑部主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翻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