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航 文/摄
十年前写过《温州名人故居墓葬走访记》长文,中有叶适墓,结尾时,我自言自语想去市区金锁匙巷的叶适祠堂看看。光阴匆促,这个愿望竟然一直压在箱底,捱到本专栏要写叶适,今将胡适?终须一适。
金锁匙巷往事
金锁匙巷听着贵气,实际上是市区信河街两肋密密麻麻排骨状的普通小巷之一,不普通的是清代迁来叶文定公祠。据叶适弟子、南宋戴栩写给文友曹豳的诗“宿觉庵边祠水心”与明《嘉靖温州府志》《万历温州府志》,其祠原在松台山下,来福门内,宿觉庵边。
走到金锁匙巷23号,如果没注意门脚低调贴嵌着的一块市文保碑,很容易对这单层三间的白墙黑瓦房视若无睹,它是如此质朴平实,毫无虚饰繁雕,仿佛契合着永嘉学派不搞花架子的接地气精神。
推开生锈的铁拉门,轻敲里面掉漆的两扇旧木门,迎接我的是一阵犬吠。八十来岁的主人叶永嘉恰好在家,自称是叶适后裔,祖辈至少从民国起就世居此处。进屋四顾,宅子分前后进,中有小天井,后进为二层,什物杂乱,三代同堂,满鼻子弥漫着生活气息,已没有半点祠堂的肃穆空敞之感。
而根据老照片,大门口有匾额“宋吏部侍郎文定叶公祠”,两边有温儒孙衣言撰写的对联“南渡文章,欧王鼎立;永嘉学术,郑薛代兴”。记得已故温籍学者、叶适专家周梦江老先生1955年曾走访这里,说正殿塑有叶适泥像,峨冠蟒袍,捧笏端坐。
然而匾额呢,对联呢,塑像呢?叶永嘉阑珊答来,其父叶烈中是民国永嘉渠口中学教师,有友人为永嘉县某乡长。1949年之后,因在家接待过该乡长,牵涉敌伪分子而受到打击。文革“破四旧”,红卫兵们到处打砸,泥像被毁,家谱被烧,身为后裔,为了保护老匾额老门联,心有余悸的其父冒险用水泥封盖了它们……
听着叶永嘉的心酸往事,我暗道,难怪如今门侧的墙上各有一道长方形空白凹槽,门楣上还有一块空白区,如果还在里面,这么多年被藏埋不见天日,它们该多委屈?如今温州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它们是否也该出来透透气了?
百年古木百年祠堂
镜头拉回到我们的主角,叶适与陈傅良的成长经历很相似,同为瑞安人,父亲同是乡里塾师,家世皆穷苦,都靠着天赋好,个人奋斗,一边教书谋生,一边饱读成才。
“始,叶氏自处州龙泉徙于瑞安,贫匮三世矣”,翻阅叶适的《母杜氏墓志》,三代寒门,儿时的他无疑只是瑞安山野林地里长出的一张嫩“叶”,虽然后来其妻高氏可以追溯为北宋英宗高皇后的第N代侄孙女,但这裙带关系也遥远得谈不上金枝玉叶。
所幸叶家是个书香门第,叶适曾祖叶公济为国学上舍生,祖父叶振瑞为县学生,父亲叶光祖聚数童子教书以自给,耳濡目染,明《嘉靖温州府志》品藻叶适“资禀茂异,风度澄肃”,才十岁就能写文章。
修成一代大儒离不开读书,不过叶适的童少年生涯也并非孔夫子搬家,尽是书,他与普通孩子一样喜欢嬉戏,曾游玩瑞安县门,看见“县门甚卑狭,毁置不常,厅屋摧破,无立人处”;游玩西山观潮阁遗址,看见飞云江一带“众山葱茏,鱼龙变怪,为一县奇特”;游玩同县富豪林元章新宅,看见“曲楼重坐,门牖洞彻,表以梧柳,槛以芍药”,还初识担任林家西席的陈傅良。这些亲历的深刻记忆,被成年后的他搬入《瑞安县重建厅事记》《林正仲墓志铭》。
据孙衣言《叶文定公年谱》,十二三岁时,叶适就随父迁居温州,换言之,除了外出游学应举做官,从结婚生子到奉祠终老,他大半生的活动踪迹在温州市区,但瑞安的叶氏宗亲并未忘怀这位迁走的先祖,不但设立叶文定祠,还建起叶适纪念馆,以示其根在瑞安。
酷暑七月,我驾车来到瑞安莘塍街道的塘河支流洛川边,叶文定祠临河而筑,叶适纪念馆跨河而建,两者相距仅二三百米,真是既近邻又同亲。叶文定祠原是叶氏宗祠,清代建筑,而纪念馆则是六层楼高的当代建筑,纪念馆馆长叶文清告知,莘塍是叶氏宗亲聚居地,那么,一祠一馆也算得了地利人和。
驻足叶文定祠,整体为单层四合院式,朱门金字匾,小腿高的红色铁门槛貌似象征着叶适官至副部长、三品大员的级别,两进五开间,静谧整洁,保存尚好,现列入瑞安市文保单位。转到门口河畔,郁郁葱葱活着一株267岁的“风水树”——无柄小叶榕,枝繁叶茂,2004年被台风连根拔起,打倒在地,经热心民众抢救,竟奇迹般挺立重生。
百年古木,百年祠堂,千年塘河边相依共存。
别我江心识俊游
灯光再打向青少年的叶适,迁居温州的他继续学业,曾在温州著名的南湖塾听课,受到当时书院首席讲师陈傅良新式教学的强烈熏陶。但叶适转益多师,据周梦江先生考证,先后受教于戴溪、王楠、陈武、刘愈、李伯均、刘夙刘朔兄弟等温州各地时俊寓贤。
由于家贫谋生,叶适后来接过陈傅良的教鞭,在南湖塾“留校任教”。而之前十六岁时,他还到乐清白石北山小学舍讲习执教,“常沿流上下,读书以忘日月”,闲暇时认识了不少原住民,比如喜欢钓鱼的黄氏父子,一起外出垂钓,踏遍河流湖泊中的小岛屿。善于养花的杨翁,只要他去看花,杨老头一定大喜,“延请无倦”,擅长写诗的白石净慧院僧择饶,订为方外之交。风俗淳厚,泉石幽美,南宋时期的中雁让叶适度过了一段优游岁月。
走出白石,叶适自编自导,演出了婺州游学、临安上书的两场外景戏。淳熙四年(1177)得到翰林学士周必大这位“大”佬提携,以其门客身份参加漕试而发解。
当年,抗金名将韩世忠之子韩彦直来任知州,看到水城温州居民繁衍,占据桥梁堤岸为屋,乱倒垃圾,河道淤积变窄,加上官府河政不修,乃至干流都浅不胜舟,小支流更藏污纳垢,死水一潭,滋生病菌,发作成疠疫,“民之病此,积四五十年”,便集资招募民工,挖泥疏浚,“虽远坊曲巷,皆有轻舟至其下”,完工之后刻石为记,叶适因此兴奋地写下《东嘉开河记》,盛赞韩彦直的仁政。对比古代温州开河导水,现当代温州填河为路,“浙南威尼斯”沦为梦里水乡,叶适有知,是否会再写一篇《东嘉填河记》痛惜之?
不破坏叶适的心情,第二年,他再接再厉,高中榜眼。但祸福相倚,辛劳持家的慈母却在随后去世,身为孝子,叶适必须居家丁忧三年,差可慰藉的是,游学婺州时结交的至友陈亮期间来温,学人欢聚,谈经论史,相契无间。临别时,叶适与陈傅良、许及之等在风景秀丽的江心屿设宴为他饯行。
感于此行的美好,身为南宋词家,陈亮写下了著名的《南乡子·谢永嘉诸友相饯》:“人物满东瓯,别我江心识俊游。北尽平芜南似画,中流,谁系龙骧万斛舟。 去去几时休,犹是潮来更上头。醉墨淋漓人感旧,离愁,一夜西风似夏不?”
西山第一家
淳熙八年(1181),叶适正式出山,职务为浙西提刑司干办公事。据《宋史》本传记载,仕途一帆风顺,历任太学正、太学博士、太常博士兼实录院检讨官、秘书郎、湖北蕲州知州、尚书左选郎,因参与韩侂胄与赵汝愚等人的拥立宁宗,迁国子司业。
但随即,两大权臣韩侂胄与赵汝愚开始争斗,叶适力求补外避祸,除太府卿,总领淮东军马钱粮。下派地方才一年多,朝中爆发“庆元党禁”的政治运动,打击伪学逆党,叶适被监察御史加罪为“阿附权臣,过从伪党,诬蔑君上”,罢官放归家乡,精心撰就的著作《进卷》书版也被毁。庆元四年(1198),年近五旬的叶适如一张疲惫的叶子,飘下官场升降机。回顾早年到处搬家多达二十一次,他开始定居州城生姜门(又称三角门,即来福门)外、松台山下的水心村,周围是清澈的会昌湖西湖,岸边有香火旺盛的净社寺、法明寺,此地可讲学授徒,静泊养老矣。
他写下了《水心即事六首兼谢吴民表宣义》,其一为“生姜门外山如染,山水娱人岁月长。净社倾城同禊饮,法明阖郭共烧香”,其三为“虽有莲荷浸屋东,暑烦睡过一陂红。秋来人意稍苏醒,似惜霜前零乱风”,其五为“听唱三更啰里论,白榜单桨水心村。潮回再入家家浦,月上还当处处门”,在叶适总体文采不足的诗歌作品里,这几首难得清新如永嘉四灵,受到温州地方书籍的喜爱,引用率相当高。
嘉泰元年(1201),党禁解除,朝廷重新向叶适抛来了官帽,不同于陈傅良的决绝,用世之心未死的叶适起复为湖南转运判官。不知他是否渴望着转运,反正此后倒真是时来运转,如股票大涨,转泉州知州,升兵部侍郎、工部侍郎、吏部侍郎,青云直上从三品,在韩侂胄的开禧北伐中,以宝谟阁待制、建康知府兼沿江制置使,坚守建康,力挽狂澜,击退金兵,进为宝文阁待制兼江淮制置使。
然而这无疑是叶适政治舞台上最后的辉煌,北伐充其量只是南宋的“蹿起打一棒”,三板斧还未耍完就失利了,主和派得势,韩侂胄被害,叶适也再次遭到御史弹劾,嘉定元年(1208)落职回家。
归去来兮,渊明有南山,你有《西山》:“对面吴桥港,西山第一家。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竹下晴垂钓,松间雨试茶。更瞻东挂彩,空翠杂朝霞。”只是需要落实,西山究竟是哪座山。地方学者有的说今景山,有的说太平山(今翠微山),均扯远了,按照“对面吴桥港”的地理方位与叶适“余既庐松台下”的亲笔,应该是松台山,因位于州城西角,旧称西岩山或西山。
栖息这片清净的河网湿地,叶适终于可以一心著述,完成皇皇50卷的代表作《习学记言序目》,把永嘉学派集大成,写作之余,举目即景,“十里沧浪绝岸遥,幽人行处有谁招。幸无车马妨来往,买断寒蔬取意挑”(《建会昌桥》)。而不远处,会昌湖畔著名的思远楼一直是他钟爱的雅集地点,令他诗兴屡发,写下《端午行》《后端午行》《永嘉端午行》《端午思远楼小集》《雪后思远楼晓望》。
亦徒亦友的永嘉四灵更是等着他,秋天,他送自种的菊花给徐玑(《菊花开送徐灵渊》),夏天,他送盛开的红色芍药给赵师秀(赵师秀《叶侍郎送红芍药》),如此便能“巧立名目”,彼此唱酬,为日常生活制造点风雅乐事。
除此之外,周边还有布衣诗人薛师石的瓜庐,虽然让叶大人枉棹,未免“数朵葵榴发深愧,一池鸥鹭避前呵”,加上居处“路通矮屋惟添草,桥压扁舟半没河”,但陋室德馨,鸿儒谈笑,不亦足乎?
细雨中燃一炷心香
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我在水心住了多年,喜欢地名的诗意,曾不管平仄乱诌一诗,结句为“凌波无人到水心”,颇自满。岁月徒长,改邪归正,硬着头皮攻起格律诗来,进而慢慢爱上文史,发现它更是先生归老之地,顿感沾光,不算近邻,七百年前也是同村人。
但得知如今水心有叶适庙,我还是私心诧异,夫子纯儒,平生不信神仙鬼怪,莫非也难挡被神化?一路摸去,步过任宅前清代重建的地藏桥,前面就是我当年几乎走烂了的水心路,桥畔矗立一座两层大殿,下层正门旁有竖牌曰“鹿城区道教协会松台街道惠应观”,上层有横匾,黑底金字,定睛细看,还真是“叶适庙”,上款为丙子冬月,即1996年年底建。
进殿参观,二楼供有叶适塑像,几乎被杂物掩没,背板两旁挂有他的半首《西山》诗,难道这是他的南宋故居被拆迁后,当代落实政策获得的安置房?查明《弘治温州府志·祠庙》列有惠应庙:“一在德政乡水心,一在城南厢花柳塘。神叶氏,泉村人,生而神灵,尝化形在海救护商船,殁后立庙尤著灵。有从神杨氏,居雁池。”
看来此道观前身亦算古老,但泉村旧属永嘉县德政乡十二都,在今大罗山,此叶神仙显非叶适。从1198年党禁被贬起,除去中间复出,细细算来,叶适在水心足足住了20来年。如果因为同姓,同居水心,神与人竟能和谐共宿同一片屋檐下,真是民间信仰奇观了。
金锁匙巷的叶文定公祠只是个空壳,水心路的叶适庙俨如合租,不让瑞安人笑话的话,温州市区其实还有一个叶适祠,兼为叶氏宗祠,属于叶适次子叶寀一脉。
细雨霏霏的上周,我来到横渎的小巷深处,祠堂坐北朝南,约建于清末民初,麻雀小,五脏全,两盏红灯笼高挂下,有楹联有横匾,“叶适祠”三字落款为清代书法篆刻家“完白山人邓石如”,大门上还站着两员满身甲胄的威武门神。祠堂正殿玻璃橱窗内,一字儿恭敬摆放着叶氏历代祖先牌位,牌前均配置一只香炉,最醒目的,自然是居中文定公叶适画像。叶寀后裔叶成舟先生介绍,每年“三月三”会在祠堂里举行祭祖,而每年清明,他们还会上海坛山祭扫叶适墓。
时非三月,我非叶姓,水心先生,虽然来得太迟,还没带“伴手”,请接收后学燃的一炷心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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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适祠:温州市金锁匙巷23号、温州市横渎南路39号、瑞安市莘塍洛川
叶适墓:温州市区海坛山支麓慈山
叶适纪念馆:瑞安市莘塍东街446号
叶适(1150-1223):字正则,号水心,谥文定,生于瑞安,卒于温州。历官兵部侍郎、工部侍郎、吏部侍郎,至宝文阁学士,赠光禄大夫,正三品。南宋思想家、大儒,继承薛季宣、陈傅良等人的事功学说,成为永嘉学派集大成者,著有《习学记言序目》《水心文集》《水心别集》等,《宋史》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