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青
遂昌是浙南山区的一个历史悠久的小县城，明代剧作家汤显祖曾在这里做了五年县令，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也因此有了戏曲圣地的光环，成了中国文学史和戏剧史上绕不过去的一笔重彩。
最能体现中国戏曲艺术高度的莫过于昆曲，而《牡丹亭》无疑是昆曲中最为著名的剧目。遂昌小城有个汤显祖纪念馆，酷爱昆曲的戏迷探微之心由来已久，今年春节期间，在同学的陪同下我终于如愿。
汤显祖纪念馆主体是旧城改造中拆迁的一所清代民居，这所民居由几个院子连在一起，结构小巧玲珑，环境雅致清幽，修竹幽兰、芭蕉紫藤等植物掩映粉墙黛瓦之间，青石板和鹅卵石铺就的地面光洁整齐。进门来眼前如宋词意境般的景象，令浮躁不安的心霎时安静恬淡了许多。
纪念馆的正厅是汤显祖的画像，两旁是陈列室，展出的图片、资料很丰富，陈列着汤显祖著作的各种版本和研究汤显祖的著作。图片既有民国时期梅兰芳、俞振飞、程砚秋、姜妙香、尚小云等扮演《牡丹亭》的剧照，也有新中国培养的几代昆曲名家的剧照。其中有上海昆曲艺术家教育家张洵澎的剧照，她是我的好友即温州瓯剧团当家花旦蔡晓秋的恩师，我也因此和张老师成为忘年交的朋友。张洵澎是言慧珠的得意门生，最初也是因演杜丽娘而声誉鹊起，在这里看到她的剧照倍感亲切。穿过正厅，后面还有几进院子，最后是一个小花园，布置着假山池塘亭榭花草，还有一个戏台，花园四周的回廊摆了些藤椅，正是休闲听戏的好去处，不过这都是摆设而已了。
闲闲地坐在回廊中看着前面的戏台，耳边回响起牡丹亭动人的唱腔，意乱情迷间仿佛三春妙龄爱好天然的杜丽娘袅袅婷婷地走来，哀哀怨怨地感叹春光飞逝，只落得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杜丽娘自叹自怜之余做了一个春梦，梦中与年可弱冠风姿俊妍的秀才柳梦梅媾欢，“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竟一梦而相思成疾香魂飘渺离去。柳梦梅赴京赶考漫游此地，拾得杜丽娘的自画像灯下观赏，连连惊叹痴情叫唤，杜丽娘幽魂来访再度春风，人鬼相恋情深似海。柳梦梅掘坟开棺，最终杜丽娘魂还人间，永偕好合。
浪漫的梦离奇的故事！据说汤显祖如椽大笔写出《牡丹亭》后，令《西厢》减价，几百年来常唱不衰，《牡丹亭》几乎成昆曲的代名词。曲调之美唱词之美服饰之美故事之美，怎一美字了得！牡丹亭的版本有很多，生旦昆曲名家没有不会演杜丽娘柳梦梅的。小时候看过1960年拍的彩色昆曲电影《游园惊梦》，梅兰芳演杜丽娘，俞振飞演柳梦梅，言慧珠演春香，可算是精妙绝伦的演绎。只是那时并不懂得如何欣赏昆曲之美，就觉得真美。
白先勇的三场九小时青春版《牡丹亭》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虽褒贬不一，但是令多少青年学子和白领才俊因此而爱上昆曲，甚至漂洋过海令西方人也领略了中国戏曲之美轮美奂。
虽各种原因错过了青春版的《牡丹亭》，但前不久看了苏昆到杭州演的上下本精华版《牡丹亭》也过足了瘾。六十多岁的石小梅饰演柳梦梅，扮相俊朗风流倜傥自不待说，眉宇间还有股英气。孔爱萍饰演的杜丽娘千娇百媚青春可人我见尤怜。他们都是戏曲梅花奖获得者。苏昆的服饰是传统的手工绣花，色泽雅致精美绝伦。唱腔美表演美服饰美，何况石小梅已是高龄，以后难得有机会看她这样上下本演出了。
曾看过浙昆编的一个新戏叫《临川四梦》，是将汤公的四本昆曲剧目《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各取经典一折合成。前两个是儿女风情戏，后两个是社会风情剧。一出戏就可领略汤显祖的戏曲审美品位和艺术成就。“四剧”皆有梦境，便有“临川四梦”之说，四梦是汤公名列中国文学史戏剧史重要地位的杰作。
汤显祖任遂昌县令五年，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小城勤政爱民、兴教办学之余，《紫钗记》在这里开笔，是临川四梦的奠基之作，接着开始构思和写作他彪炳后世的扛鼎之作《牡丹亭》。《南柯记》的灵感也得益于遂昌县衙后的槐花巷，巷中有老槐树，上有蚁穴，见而有感，生发了改编唐人小说《南柯太守传》为《南柯记》的想法。近期，江苏昆曲团全本演出《南柯记》，这也是昆曲界的盛事。
彼时，在遥远的大不列颠，莎士比亚也进入了创作的全盛期，他的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仲夏夜之梦》、《威尼斯商人》、《哈姆雷特》皆已问世，东西方的戏曲天空一时璀璨无比。但是，中国人总是喜欢这样比喻：汤显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这就像说绍兴是中国的威尼斯一样令我反感，东西方文化格局之差异，令此类比较都流于表象，并无实质可比之处！这都是中国人以西方的标准衡量自己极不自信的说法，其实汤显祖戏曲的成就之高并不亚于莎士比亚。
汤显祖自云：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我想杜丽娘也是他深爱的梦中情人吧？
世间唯有情难诉，牡丹亭上三生路。《寻梦》是《牡丹亭》中著名的一折，杜丽娘游园惊梦后到园中寻找梦境，唱词优美之极，表演也很见演员功力。我到遂昌凭吊汤公，也是寻梦来了，杜丽娘寻的是青春旖旎的梦，我寻的是昆曲艺术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