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韶辉
水是三垟湿地的魂。先有水,后有陆地,然后才有三垟湿地的人家。到三垟湿地游玩,一定要坐一坐船。舟行水上,方能亲近湿地的水。三垟湿地的水,也是亲民的水。其13平方公里的区域内,河流纵横,密如蛛网。所以,有村落的地方,如修建了五福源公园的沙河村,人家多临水而居。水道如巷,前门的河道是街,后门的石阶是停船的埠头——村民出门即上船,上船就能远行,经温瑞塘河的庞大水系,走向温州的四面八方。
游船是仅坐三五人的小船。船夫撑开小船,一桨一桨,慢慢划,“哗——许!哗——许!”就是来过三垟湿地的作家汪曾祺的小说《受戒》中,小和尚明子和农家少女小英子划船经过芦苇荡,船桨拨水的声音。水的韵律,敲击着人的心田。小小画舫,优哉游哉,大体是绕小村一圈,并没有目的地,如逛街市,如公园散步。刚转过一个亭,再钻出一丛花树,然后就有一排斜斜飘垂的细细柳丝,轻拂船舷。南国春早,这样的景物,在春节前后即欣然可见。湿地水多,故桥多。石拱桥、水泥桥、廊桥,一座又一座桥,慢慢地过来了,又从头上慢慢过去。突然,前方一座小石拱桥的桥头边,一株阔大榕树,铺开,如盖,如屋宇,罩住一幢青砖黑瓦木门窗的民居。民居门前,有阿婆坐在那里,摆两筐瓯柑叫卖。有三两村民坐桥栏上,悠然散讲。这时,你蓦然心动:哦,江南小镇……
但这只是三垟湿地的某些村落。三垟湿地不是江南小镇。“落日放舟循桔浦,轻霞入径是桃源”,才是三垟湿地的风情。那是湿漉漉的水乡清韵,苍茫茫的园畴野趣。三垟湿地更阔大的地域,不是水乡人家,也不是湿地里面那花树锦簇、亭榭密布的人造景点——五福源公园,而是它曲曲折折的水域,星罗棋布的岛屿,岛屿上连片的瓯柑园,以及旷远、绵延的水岸。
三垟湿地的水,是历史的水。三垟湿地是远古温州托付给现代温州的一处生态遗产。行走三垟湿地的水岸,诗人或可感受些许《诗经·蒹葭》中那在水一方的诗情,我却更想从中寻觅、分辨温州地域的远古生态的遗迹。
沧海桑田。如果要在温州找一个地方,以见证并让人领略温州远古生态风貌的话,三垟湿地是最佳的所在。《山海经》所载“瓯居海中”四个字,是华夏古籍关于温州地理的最早记载之一。如今的温州沿海平原,5000年前汪洋一片;距今约1500年,海水退至现今海岸线。浙南沿海的丘陵,被分隔成众多孤岛或半岛。它们其实是海侵蚀余的孤山、孤丘,散布在湖泊、沼泽、河汊之间。
群岛泽国,滩涂连片,惊涛拍岸,巨木蔽日,禽兽成群。这就是温州先民生息的环境。海退陆升。经过漫长岁月的自然变迁,加之唐代以后,以温瑞塘河为代表的排涝防洪等水利工程,以及围垦滩涂、疏浚湖泽等活动,到明代,温州的自然生态才接近于今日。
其实,各地的自然风景,就像如今各地的城市,基本形态的差别并不大。所以,如要看独具温州特色的自然风景,那就得来三垟湿地。因为看三垟湿地的风景,隐约可见历史上的温州,那山海之交、沧海桑田的典型生态风貌。很多年前,著名作家汪曾祺,现在的国家主席、当年的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先后来温州,都曾到三垟湿地一游。前者曾坐着游船,斜倚船舷,细细品味过湿地的水、民居、瓯柑园。不知道习主席有没有坐过三垟湿地的船,但他在五福源公园的园口,亲手植下了一株榕树。
那榕树长得很好。至今,其树旁还横置一块大石,上铭“习近平同志手植榕树”几个红字,记录和展示了三垟湿地的一段历史。
行走三垟湿地的水岸边,视野可揽远山近水。远山是大罗山,飘渺的视线里,只能见其轮廓。近水是河汊水网。远山近水之间,有一些影影绰绰的村落,以及大小及形状各异的“小岛”。岛上的土地,并不种稻,而主要种温州的特产——瓯柑。泽国水乡,连绵的瓯柑园,形成了三垟湿地独特的质朴的田园风光,又如一幅写意山水,空灵虚远,善作留白。留白处,是高天阔土。
行走三垟湿地的水岸,不时能看到白鹭。一行白鹭远去大罗山,一只白鹭伫立秋水岸。这样两种风景,我更喜欢后者。白鹭临水伫立,将袅娜的身影投入水中,顾盼矜持。如果其背后的瓯柑园或菜地,刚好有村民搭建的草棚,你会误以为那白鹭是村民养的鸟呢。若是一群白鹭在湿地的某一处天空,不停地翻飞、追逐,那鹭群下面肯定是开阔的水域,或一个小岛。那是它们栖息和觅食鱼儿的好地方。更多的时候,白鹭是孤独的。它在水岸边,一会飞起,一会停下;又一会在驳坎边、泥泽上徘徊,时而低头,时而昂首。我知它是在觅食,却不由联想起行吟泽畔的屈原。有时,你甚至会看到一只白鹭,在远处楼群上高飞,不可思议。其实,它是游到了北边市区的河道之上,然后又循着河道,回家。
三垟湿地的水里,多水乡特产,如菱角、荷藕及各种鱼类。水里的菱角,在水岸边是见不到的。但在沙河村的路边、街头,或五福源公园的各个出口,皆有村民摆摊出售,冒着热腾腾的气,飘着清新的香。荷塘,我只在公园见到一处,夏天荷叶如盖,密密地,铺满偌大一个荷塘;荷叶之间结着只只莲蓬,荷花朵朵盛开。三垟湿地的水,没有楠溪江那么清澈,但经过近年来的保护与治理,其水已接近于自然。所以,行走水岸边,随时隐然可见黑色的游动的鱼的脊,或成群,或独游。若是雨天,会有鱼突然跃出水面,露出肚白,倏忽又不见。更多的鱼,当然是在深深的水下,你看不到。
能看得见水下之鱼的,是三垟湿地水岸边的钓者。钓者不少,这里坐一个,那里蹲一位。皆装备精良,神情专注,动作专业。不少人是开着车,远道而来。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聚在一起的两个钓者。他们必须独处,才能钓到鱼,也才能安享这专心、安静、开阔的时间和空间。我以为,后者大概是钓者更在乎的。所以,三垟湿地水岸边的钓者的孤独,是一种智慧的选择。
在三垟湿地的水岸边,如果运气好,会看到撑一叶扁舟、出没在河汊水巷的当地村民。他们或去摘瓯柑,或去鱼塘养鱼、捕鱼,或去瓯柑园里的菜地,种菜、收菜。温州的河湖,多是贯通的。所以他们的船,甚至可以载着收摘的瓯柑、蔬菜,去往市区和周边的诸多码头及街市,然后就把船停在一处桥下,或街旁的水道边上,做起了买卖。过路的人,在桥头或岸边,与船上的人讨价还价,买菜、买瓯柑。我想,温州市区周边的村民,过去应该多是这样生息的。现在,这样的生活方式,在温州已经式微,仅存于三垟湿地及类似的少数地区了吧。
喜欢三垟湿地水岸的,应该还有种菜的人。我说的种菜人,不是前述瓯柑园的主人,而是在水岸边的坡坎和荒地上“捡”出菜地来种菜的人们。我从没见过这些菜地的主人,但只因那些蔬菜,用绿色生机,改造、装饰了湿地水岸边的废弃、脏乱之地,我对他们心生由衷的敬意。
第三种喜欢三垟湿地水岸的人,就是我这样的散步者了。我有幸,住地紧邻三垟湿地。周末和假日的晨昏,甚至平日的某些傍晚,穿过所居小区对面的林村小街,再跨过瓯海大道,散步不到十分钟,就能抵达三垟湿地的水岸。我无菜地可种,也没有钓鱼的爱好,却收获颇丰。钓者,种菜的人,以及白鹭,还有静伫岸边、倒影孤独的那几株不知名的小树,朝暮晨昏,见得多了,便与他(它)们有了故人般的交情。他(它)们也是我欣赏的风景。而远山近水,瓯柑园的晨曦,水中的落日,以及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风景,更皆是我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