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2日,是温籍著名数学家徐贤修先生的百年诞辰。 一百多年来,瓯越大地走出了众多灿若星辰的数学家,形成了数学界的“温州现象”,徐贤修先生就是其中知名的一位。
沐浴着雁山瓯水的清风明月,浸润着永嘉学派“事功学说”成长的徐贤修,有着温州人特有的务实勤勉精神,他说:“我们最需要的是实行家,直接的参与,而非理论家” 。作为著名应用数学家,他一生的辉煌并非只是在书斋中完成——他是台湾清华大学校长,曾受托创立了誉满海外的台湾新竹工业园区(被称为“东方硅谷”),为台湾的现代科技和工业发展作出巨大贡献。
身在海外半个多世纪,羁旅天涯,家乡一直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他曾三次回温,1998年回乡探亲时,欣然受聘担任了温州高新技术园区的高级顾问,并在母校温州中学设立了“徐氏奖学基金”。随着年事渐高,思乡之情愈加浓烈,他曾数次想回温,可是因身体原因,终究未能成行。
徐定超最钟爱的孙子
徐贤修,原名祖同,号洁人,出生于永嘉县枫林镇一个官宦世家。祖父徐定超,师从孙依言(孙诒让的父亲),曾任清末监察御史,辛亥革命后,徐定超出任温州军政分府都督,为稳定当时的浙江政局立下了汗马功劳。1917年,徐定超夫妇坐船经上海回温州,因所乘“普济”号在吴淞江被英国轮船撞沉遇难。徐贤修当年仅6岁,他与祖父的生日都是农历八月初二,自幼聪颖,在孙辈中最受祖父钟爱。为纪念祖父,从那时起他决定不吃海鲜,一直到晚年不变初衷。七十年以后,徐贤修曾写文章如此怀念祖父:“祖父为我启蒙的一幕,至今尤在怀念之中。祖父握着我的手写了四个楷字‘人、手、刀、尺’,历历如在目前”。
徐贤修的父亲徐象藩,曾任江西景德镇永修县知县多年,在徐定超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去世了。此后,徐家家道中落,1928年台风袭击温州,他家的楼房倒塌,为筹资修房,他的母亲只好贱卖父亲收藏的字画,年幼的徐贤修想保留一幅牡丹画作为纪念,可买画者竟不允,从此,徐贤修发愤图强。
1929年,徐贤修以优异成绩考入浙江省立第十中学(今温州中学)高中部。体谅母亲的艰辛,上中学后,他就未曾向母亲要过分文。他不仅学习成绩优秀,爱好也极广泛。没有钱的他自然没有玩具,可天性乐观,常捡小石子打水漂玩。他认为做学问要精益求精,玩乐亦然。他摸索出一个规律:扁平的小瓦片下面有一点凸出的,往往打得最远。1930年,家住温州城区的同学成立“学术励进社”,有38人参加,徐贤修被选为主席。曾出版三期《励进》会刊。他们经常举行一些课外活动,还演一些话剧。
温中浓郁的数学氛围,为他之后选择数学做了铺陈。徐贤修的堂弟、同样身为数学家的徐贤仪说,在当时的温中,同学们把数学作为一门艺术欣赏,和诗歌、音乐相提并论。 而徐贤修选择数学,除了欣赏数学的美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有用”,温州人的“事功”思想深深影响他的选择。有意思的是,高中时,他还收获了自己一生的爱人。他的同学夏保罗很欣赏他的为人和才学,给他介绍了自己读初中的堂妹夏一仁。俩人于徐贤修高中毕业时订婚,大学毕业时结婚。
华罗庚、夏鼐的至交好友
1931年,意气风发的徐贤修怀揣未婚妻和家人的殷切祝福,抱持科学救国的理想,秉承温中创始人孙诒让“由明算学而旁及各种新学”的理念,和同学从多水的南方出发,辗转北上投考清华数学系。多年以后,徐贤修在纪念清华校长梅贻琦的文章里这样写道,“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秋天,中国南方正在闹水灾……一进入水木葱茏的清华校园,便立下自身砥砺、力图报国的志愿”。
在清华园,他与华罗庚成为好朋友,并与童年好友夏鼐相逢。半个多世纪后,在回忆华罗庚的文章里,他仍然清楚地记得两人相遇时的情景:“1931年,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九月天,我踏进水木清华的清华园。第二天到算学系报到,第一个遇到的是一位带着南方口音的青年学者,他问我是不是要进算学系?我说这是我的兴趣。我问他是不是这里的教授,他说不是;那么是不是学生或研究生,他说更不是的;是不是管系统的先生呢?他说也不是的。最后我很吃惊地听他说:‘我是这里的半时助理’!他解释说:‘大学毕业的当助教,高中毕业的当助理,我只是初中毕业,所以当半时助理。’又说:‘我现在是熊迪之(庆来)教授的助教,他教本系三、四年级的高等分析一课,我帮他改学生作业卷子。’”
幽默、富有才情的华罗庚与徐贤修一见如故,因为对数学的热爱,更是互为知音。1935年,美国著名数学家维纳应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和数学系主任熊庆来的邀请来到清华大学讲学。俩人在维纳的指点下,相互合作,完成了“关于傅里叶变换”一文,维纳回国后,将其推荐发表在MIT的《数学和物理杂志》上。这是华罗庚当年在国外发表的5篇论文之一。华罗庚抗战胜利后赴美讲学的事宜也都是由徐一手联系,两人同处一屋,朝夕相处。1946年,华罗庚应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之邀赴美访问期间,做腿部手术,徐贤修特地赶去,因为华的家属不在,手术签字也是他代签的。徐贤修回忆说:“医生花了四小时以上的手术时间,可谓巧夺天工。在手术后一小时,虽经看护多次呼叫,未见华先生清醒,十分着急;原来美国人不知道他沿用清华的华字拼音怎样念法,就乱喊一气,难怪病人不懂,无从反应了。后来护士教我叫他试试,他一听到中国人的声音就醒了,也算一段趣事了。”1984年6月,在与徐贤修别离30余年之后,华罗庚特地亲笔赠诗志感:“老友贤修吾兄:当年合作创新风,事隔半个世纪,今朝重温留余锋;离别算个什么,人生百年一瞬中。莫道太平洋浩瀚,怎如友情深重!”
他到清华园的第二天,还遇到了他的“总角交”夏鼐。在位于市区仓桥街夏鼐故居的介绍资料里,我们可以看到两人在清华园风华正茂的青春风采,而徐贤修的名字亦多次被提及。两人私交甚好,清华园分手后多有通信。在别人眼中严谨、学贯中西的学者夏鼐,在徐贤修眼里,却是个宽厚风趣的君子。在回忆夏鼐的文章里,他特别提到,夏鼐1934年清华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留美考古专业的一个名额。第二年,他又看到留美的名额中有经济思想史,很感兴趣,想报考,于是写信给当时的梅月涵校长,梅校长回信说,“你去年的考试成绩为历年之冠,如果你愿意放弃去年的名额,再报考今年的,当然可以的。”后来,夏鼐写信给徐贤修,提及此事时说:“考试如打桥牌,一副铁定的小满贯,不会去赌大满贯的。”……
1985年6月12日,华罗庚在日本讲学时逝世。19日,夏鼐在北京逝世,他俩距离与徐贤修在美国纽约拉瓜地机场相见分别时不到两个月。中国两位大师逝世,徐先生万分悲惜,先后在台湾《传记文学》发表带泪的悼念文章。
台湾清华大学的校长
1935年,徐贤修从清华大学毕业后,曾去广州和梧州教过中学,积劳成疾,需要卧床养病。他的夫人当时怀了身孕,为了照顾他四处奔波,因过度劳累小产了。这让徐贤修深深体会到夫妻之间不仅是爱还有恩,此后他总是如此劝诫年轻的夫妻。1993年,他偕妻子回温探亲,妻子因舟车劳顿病倒了,徐贤修对她悉心照料。1995年,俩人度过了金婚纪念日。
1938年4月,徐贤修任清华大学和西南联大算学系教员。 据著名科学家李政道先生在《光明日报》撰文回忆——1945年8月,美国在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震惊了全世界。抗战胜利后,当时的国民政府也想在中国制造原子弹,请兵工署署长俞大维找到西南联大的物理教授吴大猷、化学教授曾昭抡和数学教授华罗庚商量。三位教授建议在理、化、数三个领域各选两位年轻学者,与他们一起赴美考察、学习原子弹的相关技术。吴大猷先生挑选了朱光亚和李政道,曾昭抡先生挑选了唐敖庆、王瑞酰,华罗庚先生挑选了孙本旺和徐贤修,后来,这个计划搁浅了。由此,可以看出徐贤修在当时数学界的分量。1946年,徐贤修赴美国就读布朗大学,1948年获应用数学博士学位。1949年暑期,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后。
此后,徐贤修曾先后受聘任美国普渡大学工程科学教授,伊利诺理工学院应用数学讲座教授,普渡大学航空系教授,以及台湾大学、台湾清华大学和台湾交通大学兼任教授。因为徐贤修1955—1963年以及1968—1978年两度为普渡大学作出突出贡献,1980年普渡大学颁授他杰出贡献奖,1993年又授予他名誉博士学位。
在教学改革上,他大胆创新。他曾于1961年为台湾清华大学创办了数学系。1970年8月20日,徐贤修接任台湾清华大学校长。当时该校只有四个学系:数学、物理、化学、核子工程,学生包括研究生在内只有600人,教授、副教授约60余人。为发展壮大该校,徐贤修立即筹备工业工程、工业化学、动力机械等系,成立工学院,并扩充原子科学院,使台湾清华迅速成长。1972年,他还聘请沈君山、毛高文、冯彦雄分别担任理、工、原子科学三学院院长,聘请国际知名学者如李政道博士、陈省身博士等人担任顾问。据统计,他聘请有博士学位的资深教授到台湾清华任教共165位。1975年,徐贤修辞去校长职位时,台湾教育部门请吴大猷先生主持全台湾大学理科评鉴工作,结果台湾清华大学在数、理、化三科皆名列第一。
“东方硅谷”的创办人
对于徐贤修来说,感情上最热爱的工作,或许是台湾清华的五年校长,但对台湾而言,影响最大的是促成新竹科学园的诞生。
1973年,徐贤修兼任台湾“行政院国家科学委员会”主任委员,1976年,他基于对全球科技发展的准确预测,极富前瞻性地建议当局设立了台湾新竹科学工业园,此举为台湾的现代科技和工业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当时台湾的加工业算不得真正的工业,真正工业必须包括重工业和高级工业,为了推动“真正工业”,吸引工厂进入园区,他自己先在美国五百家公司中选出几十家,然后一一接洽。由于新竹工业园区指数性发展,生产力每年增长30%,国际人士认为该园区是东方的硅谷。“备极辛劳,带动台湾轻工业之转型,电子工业之发达,居功厥伟,尤以物色大量人才返台创业,更具影响。”——这是业界对他的评价。他的处世哲学是:“功不在我,名不在我,我道得行,则足矣”。他勉励学者要以“无我”的精神,做学术上的贡献。由于他对台湾的科技和教育所作出的特殊贡献,1978年他荣膺为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1989年,徐贤修回美国定居。
心系家乡的游子
身居海外的徐贤修仍然心系祖国和家乡的发展。他在著作《怀信集》中提出,大陆的经济已经开始起飞,各地宜根据自己所长来开发建设,形成区域性的规划发展。还建议国家应以优越条件吸收海外的科技人才回国服务,并采取措施改善国内科技人员的工作和生活条件。
在上世纪90年代,他曾多次回国参观、访问、讲学。1991年中国应用数学学会在北京清华大学成立,徐贤修作了特别报告。1995年,他应邀参加北京高新科学园区会议,之后又应邀参观北京、天津、沈阳、南京、苏州、上海、杭州、深圳等地高新科学园区,并被聘为顾问。徐贤修心心念念着家乡,曾三次回温探亲。1998年12月,第二次回温州,被温州市人民政府聘任为温州高新科技园区顾问。这次他不仅出资修葺祖父徐定超的御史祠,还在温州中学设立了“徐氏奖学基金”,以奖励家乡的莘莘学子。
他的儿子徐遐生,为当代全球天文学权威之一,有一颗小行星以其英文名字命名,叫做Frank Shu,他在密度波和恒星形成理论上有着卓越贡献,执世界天文之牛耳。1987年获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1990年,获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 ,1992年获美国国家艺术与科学院院士,2003年获美国哲学学会院士。2002年,他追随父亲的足迹,回到台湾出任清华大学校长,“贤名传遐迩,修德沐生徒”的对联,便是人们对这对科学家父子的赞誉。
2001年11月17日,徐贤修在美国印第安纳州去世,享年8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