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图/文 南鹂/摄
我国是诗国，诗人众多，高产者超越万首。然而评价诗人的成就，不在于多而贵于精。例如乾隆一生据统计写了41863首诗，被讥“多属垃圾”不屑一顾，而南宋温籍诗人林升极少写诗，不满意者决不示人，一生仅留下《题临安邸》一首，却被誉为“西湖绝唱”，盛传千年而不衰。诗云：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林升，字云友，号梦屏，旧平阳县荪湖里林坳（今属苍南县繁枝乡）人，生卒年不详，约绍兴、淳熙间在世，与宋末著名爱国诗人林景熙同里同宗。这是诗人游都城临安(杭州)时写在某旅舍墙壁上的一首七绝。友人蔡良骥持此诗与苏轼七绝《饮湖上初晴后雨》请教其师夏承焘，夏师评曰：“意境之美，直逼苏轼；意旨之深，林远胜苏。”夏公此评，一语中的，尽显公允。
意境之美，直逼苏轼
苏轼的七绝《饮湖上初晴后雨》向与林升的《题临安邸》并称为西湖“二绝”。苏诗曰：“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描绘晴雨交替之际的西湖：晴时“水光潋滟”，雨中“山色空蒙”，有如西施化妆，无论淡妆浓抹，总是恰到好处。意境之美，亦诗亦画也。林升的《题临安邸》则从山与楼下笔，首句“山外青山楼外楼”，其山重重叠叠，连绵起伏。向远处望：西南有龙井山、理安山、南高峰、烟霞岭、大慈山、临石山、南屏山、凤凰山、吴山等，总称南山；北面有灵隐山、北高峰、仙姑山、栖霞岭、宝石山等，总称北山。从近处看：则有孤山、桃桂山、百子尖、石壁山、天竺山、粟山、武林山、龙门山、美女山、将军山、秦亭山、老和山、灵峰山、玉皇山、葛岭等，山外有山，环湖而立。其楼，高低参差，鳞次栉比。环视四周：凤凰山有东楼、望海楼、清晖楼；吴山有鼓楼；北山有望湖楼；南山有涌金楼、镇海楼；城中尚有官沽八楼：和乐楼、和丰楼，中和楼、春风楼、泰和楼、西楼、太平楼、丰乐楼。楼外有楼，高耸碧岑。其歌与舞，除出自歌楼与舞榭外，更有苏白二堤的联袂踏歌。这里写的是西湖晴天之景，与苏轼的雨中之景，大有异曲同工之妙，故称“直逼苏轼”。
意旨之深，林远胜苏
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着意绘景状物，借湖光山色之美，表达对大自然的热爱，仅抒个人之感受，未及国家之兴亡。而林升的《题临安邸》旨在讽喻，除首句写景状物外，其余三句均借景寓讽。其时宋室已南迁临安，离金兵攻陷汴京并未长久，杭州湖光潋滟、市面繁华的富庶景象，却令偏踞南方半壁江山的南宋小朝廷，浑然忘却北宋亡国的惨痛教训，不思收复中原，只求苟且偏安，一味沉酣在莺歌燕舞之中，纵情声色，寻欢作乐。“上行下效”，西湖天下景，终于成了官僚士大夫及一般市民的日夜享乐之处。例如孝宗淳熙间，承平日久，寿皇游幸西湖，与民同乐，凡游观买卖，皆无所禁，“画楫轻舫，旁舞如织”，都人士女，骈集两堤，几无插足之地；水面画楫，栉比如鳞，亦无行舟之径。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千金买笑，在所不惜。有太学生俞国宝《风入松》词为证：“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东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在、湖水湖烟。明日重携残醉，来寻陌上花钿。”因此，《武林旧事》称当时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并说：“此语不为过也。都城自过收灯，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谓之‘探春’，至禁烟为最盛。龙舟十余，彩旗迭鼓，交舞曼衍，粲如织锦。”极尽奢华。林升这首诗就是针对这种现实，不禁发出“西湖歌舞几时休”的警告，因为这些歌舞正在消磨国民的意志；更为“商女不知亡国恨”而深感痛心，表达了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忧虑。其意旨之深刻，显然远胜苏作。
影响后世，林亦胜苏
苏、林的七绝虽然并称于世，但相比而言，后者在政治与经济方面产生的效益却为前者望尘莫及。在政治方面，影响所及，直至明嘉靖年间仍有人援引此诗以讥讽赵构小朝廷忘却北宋亡国之痛，达官显贵则大兴土木，建造楼台亭阁，纵情声色，寻欢作乐。如时人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则引此诗并加序曰：“绍兴、淳熙之间，颇称康裕，君相纵逸，耽乐湖山，无复新亭之泪。士人林升者，题一绝于旅邸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还不无感触地说：“观此，则宋时偏安之计，亦可哀矣。是以论者以西湖为尤物，比之西施之破吴也。”清代厉鹗《宋诗纪事》收入此诗，其总序说：“计所抄撮，凡三千八百一十二家，略具出处大概，缀以评论；本事咸著于编。其于有宋知人论世之学，不为无小补矣。”可见，对南宋的政治也有所针砭。后有曾唯《东瓯诗存》据《宋诗纪事》收录此诗，其观点当与厉鹗接近。
关于经济效益，由于林诗“山外山”“楼外楼”这两个与西湖紧密联系的词语的特殊魅力，吸引了不少商家，并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商机。例如“楼外楼”，其前身是落第文人洪瑞堂于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创建于西泠桥畔的一家并不起眼的小菜馆，后由著名学者俞曲园借林升的诗句，改名为“楼外楼”之后，名声大振。“楼以诗兴，菜以楼名”，先后迎来了众多的文化名人，如吴昌硕、孙中山、宋庆龄、鲁迅、竺可桢、马寅初、马一浮等。丰子恺、潘天寿等画家还登楼作画题诗，更有周恩来总理九登此楼被传为佳话。加上环境优美，楼内装饰典雅，名厨们为四方游客烹制可口的特色佳肴，诸如西湖醋鱼、东坡肉、叫化鸡等，每一道名菜均寓含有动人的故事，先后接待过不少国家元首和国外贵宾，在国际上享有盛誉。“山外山”菜馆坐落在植物园内，北靠青龙山，面朝山水园，左依玉泉池，四季如春，鸟语花香，也是借林升的诗句取名的老字号，名菜鱼头皇、醉虾及宋嫂鱼羹等，亦名传南北，生意之兴隆不亚于“楼外楼”。
诗不在多而在于精，林升仅凭一首诗则留名后世，百世流芳，则为一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