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永锵
今年是我的祖父严琴隐(1893-1996)去世二十周年,他又名文父、文虎、文黼、文慈,字琴隐、琴庄,本邑名宿,在文学诗词、乐理律吕、古琴、书法等领域造诣深邃,亦涉猎武术、医学方面,他志存高远,可惜命运乖舛,时运不济。
他出身书香之门,祖上开设“严日顺”瓯绸机坊,是瓯绸的著名商家。瓯绸作为高雅礼品,曾列入贡品,出口日本、欧美,曾荣获南京劝业会唯一银质奖章与奖状、美国巴拿马万国展览会金奖。
严琴隐从小在设立鼓楼街家宅里的芙蓉书院接受启蒙教育,受到名师授课指点,其中有他父亲的同窗戴任(立夫)以及泰顺林次鹤等,戴任留学日本,是同盟会员。芙蓉书院后易名紫薇园,其得名来自屋后是宋高宗“靖康之难”来温驻跸的行宫,园中有一株八百年的柏树历经风雨的洗礼,岁月的沧桑,也见证严氏家族曾经的辉煌,严琴隐一生命运。
据《百岁老人严琴隐家传》,因酷好文学,他与朋友创办慎社,曾捐金两笔。慎社刊发诗文作品,是文人荟萃之所,地方长官、名绅也欣然参与。民国间,林鹍翔(号铁尊)为瓯海道尹,他是著名词家朱祖谋、况周颐的高足,词学造诣高,政暇提倡风雅,琴隐忝列门墙,厚蒙赏识,遂请道尹参加慎社,领导文坛,并请道尹拨款修缮谯楼,琴隐担任监修(我家祖上包括这次,曾五度监管此楼的修建),定谯楼为慎社社址。接着琴隐又请求林鹍翔修缮积谷山东山书院祠堂,后在该地创立瓯社。温州词学,自从南宋卢祖皋后,几成绝响。瓯社续起后,声名远播,一些学者名宿慕名加入,举行春秋公祭,箫鼓迎神,铜琶铁板,盛极一时,每当花时,积谷山数百本梅花怒放,煞是养眼,饶有情趣。
民国十三年,温州六县绅士齐集道署,公举严琴隐出任温属六县籀园图书馆长(今温州市图书馆前身),他又被聘为道署秘书。他上任后,设分馆于谯楼,筚路蓝缕,成绩斐然,据家藏其《旧温属图书馆第二任馆长成绩》一文,在他任内,“第一次依《四库全书》凡例编定藏书目录六册”,“接收瑞安黄体芳通政、漱兰先生蔘绥阁藏书,曾亲至杭州与其至戚林同庄先生商定,同意慷慨捐助本馆”,“接收黄溯初《敬乡楼丛书》初、二、三集送馆”,“日本版佛氏(大)藏经全部到馆”,“整理七都涂田六七百亩、瑞安塘下乡涂田数千亩早晚两季所收入全部(用于)公开购书”,而他自己则对加薪、馆长车马费一文不取,讵料一年后遭解任。个中恩怨是非,不堪细述。
民国年间,他应友人、平阳教育家范介生之约,召集五十余人在市区纱帽河严家祠堂,一起创办温州妇女协会,众推他起草宣言,登载报端。当时风雷激荡,参加者个个是社会名流、时代弄潮儿,比如胡识因、陈仲雷、姚平子、王逊仙、孙孟昭、庄竞秋等。
为图增强民族体魄,温州设立武术馆,受地方民绅周仲铭之约,祖父与好友郑曼青、蒋幼山寄信给天津周謇夫,请后者赴北京聘请著名武术家孙德禄在武术馆开馆之日来温指导,在积谷山公园表演武术,举办宣传大会。祖父受大家推举,起草宣言。
温州地方官员与士绅曾在积谷山创办东山图书馆,民国二十一年,开会公举他出任馆长,他编印书目,添购图书,俾众浏览,在此著书立说,暇时面授或函授学生文艺各课。
抗战时,温州各中学纷纷避迁深山,为教育界诸友所属望,他独资开办永嘉补习中学于市区东公廨,后迁积谷山怀谢楼、东山书院,自任校长,兼教国文课程,所聘教员均系归国名流。其间遭遇温州三度沦陷,无奈全校辗转郊区多地,最终一片热忱付之东流。
严琴隐早年曾憧憬诗酒田园遗风,与当时文化名人冒广生、刘绍宽、夏承焘等互有诗词酬唱,留有诸多诗篇。他性格耿直仗义,曾送两匹瓯绸给夏承焘,帮之解困,亦提携吴百亨之子到中山大学读书,他的表伯是温州军政分府都督徐定超,徐定超在吴淞口因海难沉船遇难后,家道中落,他曾资助其表侄徐贤修去读书。
祖父曾经风云际会一时,纵横捭阖,一介清正,无党无派,为地方文教、公益事业殚精竭虑,但胸无城府,不善周旋,也因此酿成对自身的伤害,竟遭极左思潮长期冲击,他颠沛流离,因穷困而整年穿着雨胶鞋,春秋还穿着破棉袄,经常食不果腹,还要挨批斗,窘迫落寞,被人诟病、蔑视、诬陷,直至九十二岁时,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他被复聘为浙江省文史馆员,扫却了往日盘旋头顶的阴霾,确立了做人的应有尊严,也有了收入。
度尽劫波后,他更见矍铄,除了参加政协文史工作以外,友人们也时常来串门,诗词酬唱,谈笑风生,岁月静好,有时书法作品也参加对外交流的活动,时常有后学来请教文史知识,美誉他为“活字典”。
祖父一生穷经皓首,满腹经纶,著述颇多,撰有《乐律金鉴》,由朱祖谋、况周颐两位太老师与林鹍翔、周梦坡等老师蒙赐序跋,吉羽片光,还撰有《琴隐联语》,国内图书馆与大学有收藏。可惜生前许多酝酿出版的作品,均在十年浩劫中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