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温州士人是怎样转型的

来源:温州日报 2018-08-05 00:00:00 发布时间:2020-12-08 浏览量:13

本文作者为我市瑞安人,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现为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近代中国知识转型、地方/区域文教史,日前在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乡国之际:晚清温州府士人与地方知识转型》一书,风土版特刊登内容概述。 ——编者

徐佳贵

在清代前中期约二百年间,温州府士人在科举考试中的成绩一直乏善可陈,与浙北杭、嘉、湖、宁、绍诸府形成鲜明对比。直到1840年代以降,温州瑞安县的孙氏、黄氏家族,利用他们在科举中的偶然成功(连续成进士入翰林),在外发展官绅交谊网络,回乡传播方兴未艾的“经世”思潮,一大表征即是提倡“永嘉之学”,但这在实践中并非复活宋代永嘉学派,而是进行相关乡邦文献的整理刊行和趋于普遍化。

这种地方学风后来也有了多元化的倾向,如孙诒让以朴学见长(与他父叔辈孙衣言、孙锵鸣的学术取向并不一致),另如金晦、陈虬、宋恕等人,与地方相关的学术养成也各有特色。温州在总体上并未形成一个统一的学派,只是这个时期,地方的学风之盛和科甲之盛也大致成正比,不过这种正比关系主要体现在府属之瑞安县,而非温州府城或府城所在的永嘉县。

温州本身在19世纪中叶以后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中英烟台条约》签订后,1877年成为通商口岸。但温州港的商贸水平,在整个晚清阶段都比较低下,所以交通、邮政之类的因素对于士人言行的影响会更重要。尤其是温州士人主要的赴省乡试路线,从以前跋山涉水的陆路,普遍改成乘轮船至宁波或上海后再折至杭州应试,路程更显便捷,在上海等处滞留、感受新知新潮的机会也较之前显著增多。但交通之变也非单独起作用,而是使原有的人际交往与知识信息流通渠道“旧瓶装新酒”,已传至地方的“经世”之学,由此开始收纳近代西学的内容。这种渠道主要还是建立在中国本国的官场士林以内,至于身至温州的洋人,基本是以更加负面的官员、商人或传教士的面目出现,所以对于西学的认可和对于西人、西方宗教的疏离,就在同一地方的知识精英群体中并存不悖。

1890年代中期以前,清朝官方兴办的新学机构,主要限于天津、上海、京师、福州、广州、武昌等商业或行政中心,这就在无形中对相对边缘之地(包括温州)的士人能动性造成普遍的限制。这一限制终被破除是中日甲午战争后,空前的国耻意识扩大到中心城市以外的边缘地区。具体到温州,这时地方士人在乡也开始兴办一些新学机构,但一般还是有传统知识资源可据的科类,比如算学、农学,才能较顺利地开办,其他如外文、化学等,则会对地方造成很大的困难。而此期另外一个变化,就是士人办报读报开始普遍化,地方士人就算不离开家乡,新知与接引新知向地方传播也会比从前更加高效。

戊戌政变(1898年)爆发直至《辛丑条约》(1901年)签订,这段时间清朝政局向保守的方向变化,但并不影响浙江省及温州存在异于整个国家的、比较连贯的转型节奏。至20世纪初清廷“新政”阶段,温州府各县兴办学堂,已经是多点开花。和瑞安不同,直到科举停废以前,乐清、平阳等县的科举成绩一直没有什么提高,但在兴学中却表现突出,说明科甲和学风的关联已经进一步松弛。相应地,科举停废的整个过程,也已被很多地方士人看成是水到渠成之事。前后对照,可以说正是从科举中孕育出的反科举的力量,促成了地方从科举制向新式学堂制度的权势转移。

然而,另有一些问题也在持续发酵之中。首先是截止到1905年科举停废以前,温州地方官府的作为,似乎都要落后于地方士人对于地方文教改革的积极性。而到1905年以后,清朝官方循着强国必须强政府的思路,自上而下推动教育行政系统的建立,地方士绅尽管可能自身权益受损,对于这一“体制化”进程却大体是迎合的。问题在于,迎合的结果通常是官方收权力多于尽职责,比如本来温州各属县的办学状况往往要好于温州府城,后来却在官绅的合力推动下,县的资源向府城集中,府城进一步向省城(杭州)集中,至于属县学务,通常就只是官方优先向上集中资源,回头再让地方士人自己设法解决,地方学务争端经此趋势,反而越来越常态化。同时这也在相当程度上,反而重新开始强化温州这样的边缘府县在华东区域格局内的“边缘性”。

此外,“新政”阶段,地方士人和温州洋人(主要是教会教育系统)也加强了交流,同时地方士人也进一步推动面向中下层民众的普及教育。但和洋人之间,“我族”和“彼族”的认同之别反而更趋明显。而向普通百姓传播新知,塑造近代国民的努力,由于学堂自身的门槛,以及学堂优先为国而非为乡育才的一般认识,往往难合预期,社会各阶层间的差距区隔,反而有了扩大趋势。

“精英化”的新式学堂教育,又造成了什么后果呢?一方面,主持学务的地方士人对于科举停废,多取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而未意识到这是自己所在的阶层或所谓中国固有文化的末日。另一方面,年轻的学堂学生也已开始显露“异己”性质。相应的,在1905年新式学制开始确立后,地方士人对于旧的知识文化的眷念反而不断增长,以至对于转型本身的意义开始普遍感到疑虑。以上诸多问题在清朝灭亡后持续深化,终于导致这批晚清地方文教革新的重要推手在民国变革中,开始集体性地被动与消极。

总之,温州士人这样一个近代地方知识转型的过程,在晚清阶段颇具地方能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