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采访的时候,我们的初衷原是要讲述我们国家的一部分,那个神秘的、我们无从进入的社会,也就是“华人社会”。后来我们发现,看着他们,就好像在哈哈镜里看我们自己。我们仍是镜中反射出的形象,但却瘫软、懒惰、自弃,恐惧一切。而在我们面前的华人却拥有我们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活力和勇气,有着我们在黑白影片里那健壮和敏捷的身影。这些,在一开始,让我们感觉不舒服。看着他们更换城市、更换工作、改变生活,而我们只知道换新型手机……抹去尴尬,我们意识到我们应该做的是去尝试了解他们。
超常的执着
作为引子,我们先介绍下意大利华人的移民情况:20世纪80年代2000人,1996年3万人,2000年6万,2008年15万,这只是合法居民的记录。在意大利的华人中,十个有九个是浙江人,他们的方言千差万别,不过大多数人说他们讲的是温州话,而他们也入乡随俗地起了意大利名字。
在采访中,我们发现几乎所有的华人都是从餐馆、店铺做起的;每天24小时的生意,极度的劳累。来自温州的张家也是如此。丈夫卢卡今年40岁,1990年,他的姐姐给他付了来意大利的机票,他就来了。刚开始在厨房工作,每天13个小时连续洗盘子,干了一年,终于适应,于是接来妻子伊拉利亚和两个孩子。“那时候,我每月挣60万里拉(约合310欧元),光房租就要40万(约合207欧元),我和妻子马上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疯狂的事。”于是,他们加倍干活。丈夫日夜在厨房里工作,妻子在家里缝制领带,顺便带孩子,可是孩子们在身边跑来跑去,他们认为浪费不少工作时间。于是,妻子决定去别人家里做清洁,每天下午,把3岁和4岁的两个孩子独自留在家中:“每每孩子们对我说:‘妈妈,你别走,我们害怕。’我能怎么办?如果我不去挣钱,我们吃什么。”多年后,伊拉利亚仍然叹息道。
别无选择,他们付出一切代价。即便在心底知道,作出牺牲并非总是件好事。真正的战役是张家夫妇的事业取得一个大跃进时。那是1997年,他们终于在米兰市中心开了一家餐厅。他们欣喜若狂地获得了一张一周七天营业的执照。一年365天营业,从早上10点到夜里1点,天天如此。整整五年,父母和子女只有在晚饭时才能见上一面。“快6点的时候,孩子们离开家,手牵手来到餐馆,我们一起吃晚饭,吃完饭,他们回家,我们开始招待客人。”现在他们的一切似乎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们卖掉了餐馆,买了家商店;工作少了,星期天可以跟朋友聊聊天,或到市中心散散步;孩子们在学习,似乎完全融入了当地社会。只是偶尔,伊拉利亚会担心,越来越意大利化的孩子们,无法再回到温州融入当地生活。
张家的故事是华人当中一个普通的故事。24岁的杰来自文成县大峃镇,大学毕业后将在米兰当工程师,他至今还记得9岁时自己刚到意大利住“阁楼”的情形:从早上9点一直到半夜,妈妈在全都没有窗户的阴暗陋室里缝制衣服,像蚂蚁一样辛劳,他只能在胶水、皮革、缝纫机中间跑来跑去,累了就在缝纫机上空搭出的床上睡觉。就是在这样的艰辛中,一家人的生活得以改变,孩子们得到更好的发展。
意大利人往往不可思议于:华人何以在短短几年内,就能从初来时的穷困潦倒变得能够自主创业。在我们搜集华人成功的第一手资料时,我们发现任何故事最后都概括成:超常的、近乎病态到极限的牺牲精神。他们在意大利的发家模式,基本上是白手起家,先打苦工还清出国的费用,然后依靠几年的辛苦积蓄,结合乡土关系为网络的借贷模式,自主创业,做老板。
勇敢的灵活
对华人来说,意大利很小,他们随时准备背上行囊更换城市。海(音译)现在住在梅斯特雷,但他在意大利的头八年,走了很多地方:一年在博洛尼亚(Bologna),两年在米兰,然后在佩鲁贾待了一年,罗马四年。林建易的父母20年前跟四个兄弟姐妹合伙开了第一家餐馆,后来散伙各自开业,他随父母四处迁徙,哪里生意好就去哪里。
第一代华人移民到处都去,根据个人的需要和地区的大趋势。“经常,他们的孩子刚融入班级,突然就走了。”位于罗马中国人居住区的马宁(Manin)中学的老师如是说。
王易群,34岁,七年前从罗马移居到偏远的意大利东北部卡萨阔巴,现在他有一个厂房,20名工人,主要替阿玛尼生产牛仔裤。他曾经和他的兄弟们在罗马有一个生意兴隆的餐馆。“那个餐馆很大,生意也特别好。然后媒体说中国虾里面有种什么东西,几天后餐馆就没人来了。”等了几个月,情况没有好转,他们毅然把餐馆卖给意大利披萨店:“我们花了5亿里拉(约合26万欧元)买的,三年后1亿里拉(约合5.2万欧元)就卖了。”
这似乎是一个普通的商业曲折故事,但在困难中顽强的华人体现出自己的优点——依靠关系网和他们超强的应变能力,失败一年后,三兄弟在几千公里外东山再起:老大在西班牙的塞维利亚开酒吧,老二在特内里费岛有个餐馆,易群开服装厂。他认为,灵活性是中国工厂的秘诀:“需要的时候,我们没有下班时间。”我们问他,为什么他和他的同乡能如此灵活。他说:“很简单,行动就是了。”我们想难住他,就说不稳定会影响孩子们的成长。不过他说:“孩子们会很快适应,我侄子的西班牙语说得棒极了。”
他们依靠天生的商业敏锐和勤劳在意大利获得了成功。根据意大利商会联盟的统计,华人在意大利的外国居民中占5%,但7个外国企业中有1个是中国人的,并且最近5年以154%的速度增长。徐秋林,40多岁,来自温州,他创办了时装品牌吉佩尔(Giupel),是第一个进入意大利工业协会的中国企业家。他曾经在餐馆打过工,后来学会缝制衣服和皮革,转战于佛罗伦萨、佩鲁贾和普拉托。之后开始给贝纳通和许多著名意大利时装公司加工,疯狂地工作,拼命地攒钱。十年后,他拿着钱,想着怎样能赚到更多的钱。他在意大利服装行业独创了根据不同人种的特长,把工作分割开来的公司——意大利人负责设计和市场营销,中国人负责缝制衣服,并得到了很好的回报。
然而当中国人越来越有钱,越来越成功,意大利人开始对他们产生敌意,认为他们从自己手里夺走了面包,即便知道他们是用汗水换得的面包。
不同于父辈的第二代
先上学,再上班,照理应是如此,但对普拉托的华人小孩来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在普拉托的达蒂尼学校——这所刚刚跟温州的一所职业学校结盟的学校,有80名华人学生,我们听到老师们说:“华人小孩经常早上犯困,趴在桌子上睡觉,后来才知道,他们前一天晚上帮父母做皮包。”但是,当意大利工会联盟的人员到学校讲有关利用未成年做工的话题时,一个四年级女孩鼓起勇气反驳说,她下午有帮父母干活,但这不是利用,“我看到他们累了,我只是想帮助他们。”即便他们上课偶尔会打瞌睡,但在老师们眼中,这些长着杏仁眼的华人小孩非常优秀,守纪律,爱学习,尤其是数学特别好。不过,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并不好,原因是“他们的家庭没有参与教育”。
在意大利的年轻一代中,很多人都经历过像杰一样的“阁楼”生活,完成了从狄更斯描写的底层生活到全球化的跨越。他们有很多面:即使生活在富裕的家庭,他们的父母同样非常辛劳;他们的理念有时候靠近意大利文化,另一些又靠近中国文化;他们付出非凡的努力,想融入意大利社会,但东方人的面孔有时候又让他们被排挤……
春丽离开温州时只有九岁,他的父亲靠非法移民到玻利维亚,然后经过葡萄牙,到达罗马,合法后把家人接到意大利。上世纪90年代跟妻子在海边向晒太阳的意大利人兜售打火机、折叠伞、虎牌清凉油,现在春丽在米兰商学院企业经济专业读三年级。林建易,他两岁随父母来到意大利,在不断的迁徙当中,现在他刚从计算机专业毕业,打算攻读米兰理工大学应用数学专业的博士。还有小罗,今年25岁,他同样跟随父母来到意大利,在米兰读完中学、职业学校和两年的经济。现在他已经拥有五家企业——三家在意大利,两家在中国。而他的妈妈在做鞋,爸爸在做泳衣生意。他知道自己不同于父母:“你们意大利人只看见中国人在萨勒匹路及其周边(中国城)活动,但我们年轻人早就超出了这个范围。我们再也不会掉进廉价劳动的陷阱,现在我们明白了,头脑比劳累更重要。”他一边跟我们交谈,一边接着电话,交谈使用意大利语、普通话、浙江方言。“作为中国人,我有做生意的天性,还有很强的责任感。而米兰教给我市场的价值和如何劳心:未来不属于那些在厂房里辛苦劳作的人们,而是那些把意大利商品带到中国市场的人。”
这些年轻的第二代明显不同于他们的父辈,他们与当地社会融合得更好。虽然今天他们或许正在重新考虑是否返回祖国——毕竟他们离开的祖国日渐强大,成为闪亮的经济主角,而身处的这个国家的人们,仍然用怀疑的目光看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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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托是欧洲著名的纺织品集散地,95%的纺织批发企业已被华人并购,其中大部分为温商。随着“温州模式”在当地的崛起,温州小吃、温州特产、温州风俗在普拉托随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