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孝平/文
1984年,一个镇域面积8.5平方公里的山间腹地集镇——平阳水头,编织起覆盖全国的兔毛营销网络,调度了大江南北的兔毛流通,缔造了山坳里的市场神话,跻身温州市“十大专业市场”之列。
三十六年前,水头镇刮起了一场兔毛风暴。这兔毛如雪,在水头盆地上铺天盖地飘扬着,这一场“雪”并非凭空而下,它是有根的。
以水头为中心的北港地区,冬无严寒,夏不酷热,气候温润,雨量充沛,山草丰茂,这里的农户素有饲养肉兔的传统经验。1943年,当地曾引进安哥拉毛用兔种进行养殖。1968年,水头供销社创办良种兔繁殖场,对长毛兔进行改良,采用日本大耳兔与安哥拉兔杂交,培育出一种体形大、长毛多、抗病力强的新品种——“平一号”长毛兔,当年全国《供销社科技》杂志曾予推广报道。
“文革”时期,割资本主义尾巴,田里的农活不准单干,许多农户就靠饲养几只十来只长毛兔,作为家庭副业,以贴补家用。一些精明的妇女在农闲时节,带一杆秤,挑一担竹篰到南湖、闹村、凤卧等山区,进村入户,挨家低价收购兔毛,然后批量到供销社销售,以换取化肥,再挑回水头暗地里卖给农户,从中赚取差价改善生活。1984年,国家调整农村产品购销政策,将兔毛从二类物资划为三类物资,一改以往由政府统购统销,转而可以进入市场自由贸易了。这对于原本拥有丰富的兔毛资源的水头而言,这对于原本得藏着掖着做买卖的水头人而言,这一下正大光明了。水头人固有的经商意识在这一刻迸发了。
水头街青年妇女金献玉,有零收兔毛整取化肥的经验积累,有高中文化的知识储备,有见多识广的市场胆识,1984年春夏之交,她只身北上安徽、江西、山东等地捕捉兔毛货源信息,南下广东把握市场跳动的脉搏,经过对市场销售渠道的一番考察,跟广州一家外贸公司签订了一万斤兔毛交易的合同,这在改革开放伊始,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金献玉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大的一个蛋糕,多方寻找联营单位,竟没有哪一家单位敢承担这个风险。金献玉破釜沉舟自立门户,和本街八位妇女合股集资,竖起招牌,创办了水头第一家兔毛收购站。不出半个月,一辆满载着兔毛的货车,承载着水头街一群妇女的希冀,奔赴千里之外的广州。不出一个星期,万斤兔毛尽数脱手了。8月,金献玉以英雄般的姿态凯旋。
“娘子军赚了大钱啦!”消息不胫而走,轰动了水头街。善于模仿的水头人趋之若鹜,参照她们的模式张罗起来。一时间,打着水头旗号的贸易公司、商品购销公司、土畜产贸易公司等上百家兔毛供销公司、经理部应运而生。以水头二中路口为中心,东西不到三百米的车路边民房里,鳞次栉比开设了兔毛收购点,各个公司、经理部聚集于此设点开秤。面对巨大的买方市场,个个笑逐颜开。一些沾亲带故的人,兴奋地跟在尝到甜头的“领头雁”身后,只要能讲一口南腔北调,只要能挤上车子,哪怕是交肱叠股躺在闷罐子车的座位底下,为了能挣到钱,就无所畏惧地北上西进,在长江流域的广袤大地上奔走。
一些农民撂下锄头,腰包里揣着东凑西借来的钱上路,一些往常在家做女红的搁下针线,托付好孩子上路,一些在部门单位上班的人,利用周五溜出去,周一凌晨打道回府,一些教师放下教鞭在暑假组团上路。南来北往的车子在泥石路上颠簸着前行。
那时节,镇子上每天都有三四万人次在流动着,摩肩接踵,好生热闹。大街小巷里,行色匆匆的人们十有八九身上都沾着兔毛,水头的上空飘着兔毛,酒馆饭摊路亭,人们一开口总绕不开兔毛。水头,一个弹丸之地,调度的竟是五湖四海的兔毛流通。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北港地区集结了万名农民供销大军,在全国各地凡是有兔毛可收购的地方,总能遇到讲一口叽里呱啦闽南话的北港人。那一阵子,大江南北的兔毛源源不断地汇集于水头,于是,一个以水头车路沿街民房为销售网点,辐射全国的自发性兔毛集散中心,声名鹊起了。
常言道“车船店脚伢”,有买卖就少不了伢郎。当年的兔毛市场里有很多伢郎,当地人俗称“飞丝”,大多为闲居家中的中老年人。当街头出现贩卖兔毛的客商,伢郎便纷纷围拢过来,争着挈那装兔毛的编丝袋,嘴里不停地“到这边来,到这边来”招呼着。买卖双方评议着货色的优劣、拉锯式地讨价还价,“飞丝”一边和稀泥,一边帮买家压价,最终促成一桩买卖。“飞丝”每一单酬劳从几元至十几元不等。比较精灵的“飞丝”凭嘴上功夫,一天下来据说能拿到百八十元的佣金,要知道,那时候一个月的工资才五六十元。
在兔毛市场的鼎盛时期,水头车路边民房10-15平方米的店面,每天的租金高达25-30元,而优质兔毛的价格也由最初的60-80元/公斤,猛涨到140-160元/公斤。每天兔毛交易量少则二三吨,多达五六吨,销往广州对外出口。据统计,1984年6-12月份,从水头销往广州的兔毛共计49.8万公斤;1985年1-3月份,交易额达1600多万元;1984年-1985年,向国家纳税达1600余万元。
但随着兔毛出口业务的兴盛不衰,少数利欲熏心的商贩,违背诚信经营之天道,肆无忌惮地在兔毛中掺杂掺假。有的用喷雾器给兔毛洒水,有的把蕉芋粉、石膏粉掺入兔毛,有的甚至拿砖头压布袋,极尽偷奸耍滑之能事。那做过手脚的兔毛经过长途跋涉,很快就变质变色了。粤商、港商纷纷将部分水头人列为黑名单,拒绝兔毛交易。于是,堆积如山的兔毛在岭南某个库房里糜烂腐败,而急红了眼的水头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打着水漂。1985年7月4日,浙江省发布《关于加强兔毛收购和管理的通知》,将兔毛列为严管物资,不许可水头模式的经营。是年冬,水头兔毛市场关闭。
曾经风靡全国的水头兔毛市场,因为少数无良商贩的恶劣行径而匆匆黯然关张, 当年那一种“白银铺路”的壮观场景,成为一个神话,为百年水头商贸史留下一段无法抹去的记忆。水头,遗憾三十六年前的那一场兔毛雪,未能下得更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