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树乔
温州山城泰顺,一度有过两所国立大学,其一就是重新恢复的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大学——国立北洋工学院。
年前,为了追寻国立北洋工学院的往事,我们去拜访了温州离休老干部胡显钦先生。胡老原任温州市副市长、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今年虚龄97岁。老人家的记忆力超强,几乎能够清晰“回放”他生命历程的所有细节。他和我的舅舅项淳熙是北洋工学院的同窗。我向胡老询问了两个问题:一是:你们是哪一年考入北洋工学院的?胡老回答我,是1944年年底考试,1945年开春去泰顺读书;二是:北洋工学院有位教师名叫项頲,他是项淳熙的叔父,您知道这事吗?胡老很肯定地说:有,项頲就是我们的老师。
当年,北洋工学院校址在泰顺县的百丈口东岸村,从瑞安城可以乘船沿飞云江逆流而上,到达百丈口,但逆流行舟较为困难。而从百丈口顺流而下到达瑞安,则是朝发夕至。那么,国立北洋工学院怎么会坐落在偏僻的泰顺呢?这和抗战全面爆发有关,1939年,浙江省立英士大学(为纪念陈其美,字:英士)在处州(今丽水)成立,1942年6月,丽水沦陷后,遂南迁至泰顺。1943年升格为国立,其工学院整体分离出来,恢复成为国立北洋工学院。说“恢复”,是因为北洋工学院很早就已经存在了,其创立于1895年,盛宣怀督办,最初叫“天津北洋西学学堂”,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大学。初设时以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为蓝本进行专业设置、课程安排和学制规划,以培养高级人才为办学目标。抗战初期,北洋工学院内迁西安及陕南,与国立北平师范大学、北平大学合组西北联大,后又组为西北工学院。这相当于北洋工学院这个建制就没有了,而这个时候,历经多年的办学,北洋工学院已经培养出了大量的工科人才。1941年10月,中国工程师学会年会在贵阳举行,与会人员基本上都是北洋工学院的毕业生,这实际上就成了北洋工学院的校友会,大家都强烈要求恢复北洋工学院。而校友陈立夫(陈英士的亲侄子)又正好任教育部长,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英士大学工学院划出,独立为国立北洋工学院。至此,浙江省许多大学内迁后,仅剩的三所国立大学,就有两所坐落于泰顺县,另一所是浙江大学龙泉分校。
除了胡显钦先生,还有两位瑞安项家的人与国立北洋工学院有关。
项頲,字孝直(1911-1990),瑞安人,世居南堤。1937年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先是任教于瑞安中学,后于1943年下半年,受聘任教于国立北洋工学院。巧合的是,上海交大也是盛宣怀创办的,我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内在的因果关系。项頲相貌异常英俊倜傥,善诗文。
项淳熙(1926-1989)1944年瑞安中学毕业,当年年底报考国立北洋工学院,翌年春天赴泰顺就学。项淳熙比他二叔项頲只小了15岁,相貌和二叔一样的英俊,叔侄交善,二叔在瑞安中学就是他的老师。这种关系似乎有惯性、有延续。当二叔受聘国立北洋工学院后,项淳熙报考北洋工学院就成为了必然。
1945年春节,项頲先生嘱咐侄子,赴泰顺之前务必要剃个光头。起先项淳熙还不愿意,嫌光头难看。等他缴费注册完,果然看到旁边还开了一个小圆窗,上书:“光头注册处”,需将脑袋伸进洞内验过是否合格。这个令人捧腹的细节,直到他退休回温州还在跟我说起。为啥要光头注册?我舅舅没告诉我,我想这可能是为了方便战时万一受伤的救护包扎。在泰顺百丈口东岸村读书的那段时间,也许是项淳熙这辈子经历过的最为艰苦的日子了,他和同学们住在一家农户的谷仓里,夜里老鼠开运动会,经常从他的脸上头上跑过跳过。像他这样大户人家的少爷,哪里吃过这样的苦。许多年后,他回忆起自己的青少年时光,唏嘘不已。在他念大学之前,身边从没带过钱,甚至都不会用钱。从学校到家里这一路上的商家,他都可以进去拿东西,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到了特定的日子,商家自会去家里结账。
项淳熙和胡显钦读的都是土木工程系,到了1945年8月,抗战胜利,天津收复。教育部正式恢复国立北洋大学,泰顺北洋工学院、西京分院、西北工学院、北平分部共四校全部返津复校。同年10月22日北洋大学重新开学,茅以升出任校长。项淳熙在泰顺读书,实际上只有七八个月,后续的学业是在天津完成的。1948年,项淳熙和胡显钦都参加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胡显钦还担任学生会常委兼总务部长,作为进步学生领袖遭***当局通缉。他机智逃脱,一路辗转回到温州,参与了温州的和平解放。项淳熙则一直留在天津,直到毕业。1951年,北洋大学改名天津大学。项淳熙一生都服务于天津水利局,任总工程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大型水利工程“引滦入津工程”就是项淳熙先生经多年科学论证、权衡利弊和实地勘测后,首次提出来的设想。获国务院采纳、批准后动工建设。这一工程建成通水,结束了天津人民喝咸水、苦水的历史,对天津的经济建设,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项頲先生没有随北洋工学院回迁天津,而是受交大同学邀请,去了上海公务局工作,大约在1949年初,来到台湾农学院执教。没想到的是,之后两岸隔绝,就回不来了。他的后半生在高雄的“台湾电力公司”任副经理。许多“外省人”到了台湾后,又重新娶妻生子,但项頲先生没有,他的夫人及子女都在大陆。他只有独自一人终老,晚景凄凉。项頲先生晚年身体状况非常不好,想回大陆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到了去世前不久,他的白内障已无法视物,需要手术治疗,他希望接他的大女儿来台湾照顾自己,他还填报了《亲属来台探亲申请书》。可是还没等到他女儿来,1990年4月中旬,项頲先生就因心肌梗塞于睡梦中往生。直到他去世后,子女才将他的骨灰迎回了故乡瑞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