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韶毅
夜闻梅墨生先生归道山的消息,颇感意外。痛惜之余,想起与梅先生的交往,虽只是浅浅淡淡,亦算有缘,故记下以寄哀思。
我与梅墨生先生来往是沾了乡贤郑曼青的光。郑曼青(1902至1975年),浙江温州人,精通诗书画拳医,有“五绝老人”之誉。二十多岁就担任了上海美专国画系主任,当年在海上画坛的名望盖过张大千,晚年还做过宋美龄的国画老师;曾创郑子三十七式,是一代太极拳高手。梅先生于书画之外,亦擅太极。我在梅先生弟子陈明之及郑门弟子处多次听闻梅先生对郑曼青极为推崇,便向明之兄要来联系方式,于2015年3月给梅先生寄去了一本拙编《曼髯三论》。此书收录郑曼青诗书画方面的文章,由海豚出版社出版,系1949年后郑氏在中国大陆出版的第一部著作。梅先生收到拙编后即给我回了短信,说他一直也想引进郑曼青的著作,本与家属谈好授权,但后来邮路不通联系不上就没有了下文。不久,又写了一首旧体诗发给我,题为《读方韶毅先生馈新版〈曼髯三论〉》:“三绝郑虔髯五绝,黄钟玉井一山人。当年海内高名在,今日书橱旧著尘。才子飘零春杏雨,骚心离乱道儒身。诗情每付陶元亮,千载风华忍逡巡。(郑曼青,号玉井山人、曼髯,人誉五绝老人。)”
就这样,我与梅先生有了接触。我那时正在中华书局上海分公司工作,自然谈到出版他的著作。梅先生是书画界鲜有能写艺术评论、上台演讲的达人,已有《现代书画家批评》《大家不出世:黄宾虹论》《中国人的悠闲》等文集问世,手头还有未结集的稿件数十万字,多为演讲稿、专栏文章,论书谈画,点评书画家梳理技法,内容庞杂。我建议按“中国画的人文精神之美”“中国书画十家”等主题编选,会较吸引人,而非按演讲稿、专栏、论文这样简单分类处理。但梅先生四处讲课,颇为繁忙,他就找了学生陈媛帮助整理。我们三人经常就书稿问题交流了一年多,但待书稿整理完工,我却已离开上海中华,未能如愿出版。我始终觉得欠梅先生一个情,后来老同事万骏到商务印书馆上海公司工作,就把这部书稿推荐给他。但梅先生回复说,原来那本《人·文·画:梅墨生艺文演讲录》已由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可新选了一部《中国画艺术十二讲——从八大山人到赖少其》。商务的出版效率很高,从选题通过到上市只一年来时间。2017年12月,这本书出版后,梅先生给我寄来了一本样书,翻到《后记》,有感谢引介云云,受之有愧。
我的朋友春兰草堂主人林晓克十多年来致力于收藏郑曼青作品,已有百多件,想办个展览出本画集。说起梅先生对郑曼青了解,觉得他是画集序言的合适作者,就托我问问梅先生是否愿意。我写信给梅先生,他一口答应,但表示谨慎起见要先看看藏品。春兰草堂的藏品丰富精彩,梅先生很快就写了一篇千字序文,梳理了郑曼青一生成就和艺术特色,他说:“郑曼青之诗与画,格在平淡质朴,清空简洁,自然天纵。诗风清新隽永,一派唐人韵致。书则出入碑帖,浑朴而不雕琢,暗合傅青主‘宁支离而勿安排’之旨趣。画则文人气郁郁芊芊发乎卷楮之中,笔墨温润清新,而意气于羚羊挂角外,颇具画外之思,足见风华超轶。”并认为晓克兄庋藏郑曼青之作付梓,有补现代美术史一罅漏之功。2017年11月,纪念郑曼青诞辰一百十五周年作品展在温州书画院举行,这是近七十年来大陆首个郑曼青作品展,由梅先生作序的《郑曼青书画集》同时发行。
在与梅先生交往的这几年里,我们碰过两次面。一次在上海,2015年7月7日下午,我到梅先生下榻的浦东由由大酒店拜访他。那天我们谈完有关书稿的事情后,聊起了他的经历。梅先生说,我们算是同行,原在秦皇岛日报工作过,拜李可染为师后,老师说你应该回到专业上去,所以辞职到北京进修。在京闯荡已二三十年,没有文凭无法为央美所聘,在《中国书法》杂志、中国艺术家报社、荣宝斋出版社等处都干过,后到国家画院任职,档案什么的现就挂靠在那里。又说起他少年奇遇,受过高人指点,后拜李经悟为师学太极。此次来沪即是参加一个太极高手的收徒礼。儒家、佛家都修过,现在只修仙学,曾拜胡海牙为师。讲到业界误解他与李可染的关系,在画院受排挤,梅先生多少有点不平,我深觉他有今日成就实不容易。那天我们相谈甚欢,聊到夜幕降临,他邀我与他一同赴宴。上海新世界集团副总裁许思豪在功德林请梅先生吃晚饭,他们同为李天马弟子。席间,梅先生大谈仙学与养生之道,透着玄机,我与他的师兄都插不上话。回想起来,令人唏嘘。
再一次是在温州。2017年10月13日,梅先生受邀到温州书画院讲座。书画院的人可能知道我与梅先生有点熟,就请我主持讲座。梅先生来温不止一次了,2013年4月,他写过《长相思·雁荡瓯江行》《游永嘉楠溪江·欲访郑曼青旧居无果》二首,收在《一如诗词》里:“(一)山如龙,水如龙,缭绕浙南山水重。云端看晓峰。树色浓,草色浓,古舍依旧桃李风。一枝枝花色红。(二)山朝东,水朝东,永有嘉山造化功。江村万水功。鸭从容,狗从容,白鹭闲闲淡淡中。古人过客匆。”那天,梅先生讲的题目是《漫谈中国书画》,解读中国画的形式之美、意境之美、生命之美等等,洋洋洒洒,气氛热烈。讲座结束,温州武术家协会的人请他到武术博物馆参观,天下着雨,一帮人拥着梅先生,行色匆匆,我们一起参观武术博物馆后握手告别。我请梅先生十一月来参加郑曼青书画展开幕式,他说可能排不出时间。想不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碰面。
梅先生六十岁就走了,真有点早。以他各方面的造诣,假如多活二十年,定有更高的成就。我喜欢梅先生的字画,朴实不作,富有墨趣和文人气息,是今天书画界难得的一股清流。忍不住打开他的微信朋友圈,2019年5月19日,最后一次更新:“人生有似紫藤花,结痂、枯萎、把花架也拉歪啦,有时把寂寞填满院;人生有似莫名雨,未下时弥漫着郁闷,降下时半夜里透着爽利;透过幽窗看去并不富丽的庭院,紫藤花又拙(茁)壮了,还有竹子、牡丹、玉兰花相伴。此刻,找不到曹洞禅的洞澈,此刻,寻不到任何得与弃,只有可怜的飘浮的心。”何其无奈。天不假年,奈书画何,奈太极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