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与作家的情缘

来源:温州日报 2019-03-06 00:00:00 发布时间:2020-12-07 浏览量:12

周吉敏

“雨连下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我也不抱怨。雨天总是把我带往另一个处所,在那儿,我又可以重享欢乐的童年。”这是琦君在《下雨天,真好》一文中的心思。其实于心上留痕的,不是雨,而是雨天的那些事。

温州已接连下了三个月的雨。3月2日,国家文化部原部长、著名作家、学者王蒙先生,受瓯海区委区政府的邀请,做客瓯海“琦君文化讲堂”。阴雨连绵的天气,因为王蒙先生的到来,也让人顿感“真好”。

“温州是个好地方,文化名人多”

王蒙先生此行,是人民日报高级编辑、著名作家李辉老师牵线促成的。李辉老师是瓯海“琦君文化讲堂”的首席顾问。

3月1日下午,我见到的是一个平易近人的长者。在休息室,王蒙先生问我,琦君是个怎样的人呀?我赠予先生《一生爱好是天然——琦君百年纪念集》。王蒙先生翻开厚厚的书籍,看了几页后说,温州是个好地方,文化名人多,我知道郑振铎、夏鼐、苏步青、谷超豪、林斤澜,今天又多了一位琦君。

这是王蒙先生第四次来温了。说起第一次来温州,王蒙先生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上世纪的1994年,应温州师范学院黄世中教授邀请来温参加“李商隐研讨会”。当时,飞机从上海起飞,飞到温州上空要降落时,接到地面通知说,温州的机场停电,不能降落,于是不得不返回上海,但最后降落时,播音员通知的还是温州到了,可见是倒腾了两趟才到温州。先生的回忆把大家逗乐了。

王蒙先生第二次来温,是在2006年11月24日,参加“朱自清旧居”揭牌仪式。“朱自清旧居”牌匾是先生题写的。他说,“朱自清旧居”五字是从左往右的现代书写方式,台湾诗人余光中说他不懂书法,繁体字要从右到左写,其实写的时候就征求了黄世中等人的意见,最后大家还是赞同用现代方式书写。温籍书法家张索说,当时温州还把“朱自清旧居”五字刻在一小块木头上赠予王蒙先生留作纪念。在温期间,王蒙先生与朱自清的儿子朱闰生、孙子朱晓涛一起游览了朱自清笔下的仙岩梅雨潭。

2014年11月3日,王蒙先生出席了第二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颁奖典礼,他获得了“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当时先生81岁。先生回忆当时的情景还记忆犹新。他说,林斤澜的女儿林布谷给他打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去领这个奖。他说:“林斤澜是我大哥,小说写得好,当然很荣幸能获得这个奖。”

王蒙先生对温州话很感兴趣。他说曾在《中国语言杂志》上看过一篇研究温州话的文章,知道了温州话里保留了中古音,研究中国汉语的必须要先研究温州话。先生要我们用温州话说一段话。瓯海区社科联的段雪蕾用温州话说“今日很快活,欢迎王蒙老师来瓯海做客”。先生说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温州话就像日本话。我说,琦君用温州话吟诵诗词很好听,她的大学老师夏承焘经常让琦君在课堂上用温州话吟诵诗词。

王蒙先生与温州的情缘,似一粒种子,在时间里生根、发芽、开花。时隔五年后,王蒙先生在琦君最喜欢的下雨天,再一次踏上温州的土地,做客瓯海“琦君文化讲堂”,讲他的新疆故事和文学创作。其实,讲的也是一位作家与一个地域的缘分。

“我的青年时代,去了最快乐的地方”

3月2日上午9点45分,瓯海“琦君文化讲堂”第二期准时开讲。瓯海大会堂座无虚席。雨水并没有阻挡喜欢王蒙先生的读者从各地赶来,最远的来自台州和宁波。人民文学出版社两位工作人员特意赶赴现场对王蒙先生的讲座做全程的录像。

“我在一个不快乐的年代,去了一个最快乐的地方”。王蒙先生以讲故事的形式,诙谐幽默地回忆了自己青年时代在新疆的生活和感受。先生说,他是自愿去的新疆,他追求的不是当一位大学的老师,而是文学创作,渴望去一个相对平静的地方,去追求自己的文学。

王蒙先生谈新疆生活的一些细节生动有趣。他说,当时住在一家**尔族家庭一个四平方米的小房里,门是歪的,但门上留着一个口子,没过几天就来了两只燕子在梁上做窝,还孵出六七只小燕子。每天早上六点钟,燕子的家庭联欢就开始了。一天,一只小燕子掉下来,他就把它放回窝里,不一会儿,这只小燕子又被大燕推出来。这时,先生才明白,这只燕子病了,燕妈妈为了保护其他小燕子不受伤害,不被感染,只好舍弃这只小燕子。这家燕子,让他看到了仁爱之外还有原则、危险、防范等等。是这一家燕子陪伴他了解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民族,给了他许多生活经验。为了与当地群众打成一片,他先从学习**尔语开始,用**尔语来背诵《老三篇》,读得字正腔圆,村民还以为是广播员。他在当地除了研究语言,还研究风俗、宗教。王蒙先生了解一个地方的切入口找得好,他通过语言、风俗、宗教,把自己融进了新疆这片美丽的土地。

在王蒙先生的言语里,没有那个年代的自怨自艾,而是一种乐观的心态去面对生活,从生活中寻找创作的灵感。先生70万字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就是来源于这段新疆生活。2015年,《这边风景》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这部作品也被誉为“**尔族的清明上河图”。

王蒙先生说,读《这边的风景》你会看到那个青年时期的王蒙。这本书是他独有的对新疆农村生活、对少数民族的生活体验的成果,他熟知**尔族同胞的心理、思想、情感,甚至说话的方式、开玩笑的方式,是他对新疆16年生活的热爱和拥抱。先生说,全世界都用流水象征时间,正因为是逝水,才希望自己经历过的一些很重要、很美好或者是不美好的都留下来,这就要用文学来记录自己的经历,为自己的生活命名,文学是对生活的爱,是对生活的记忆和留恋。

王蒙先生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还以爱情与爱情诗的关系作了阐述,并为此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他说,自己读《阿Q正传》遗憾的不是阿Q革命不成功,觉悟太低,而是遗憾阿Q对吴妈爱的追求失败,他跟吴妈本来挺适合、挺好的,但是他突然有一天晚上跪下来,“我要和你困觉”,于是他就变成了性骚扰,吴妈就上吊。相反的,阿Q如果有一点文学修养,他对吴妈的好感,本来可以背徐志摩的诗,至少会离开性骚扰。王蒙先生顺口就背诵出徐志摩的《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随王蒙先生浑厚的声音流淌出来的,是潜藏在先生心底的激情。

王蒙先生说,他要告诉大家的是文学给予生活的意义,文学不但能表达你的思想感情也可以改变你的生活,文学可以使美好的更加美好,文学还可以使很多不美好变成美好。

在与读者互动环节,读者提出的问题涉及孝道、红学、传统文化传承等等,王蒙先生耐心为读者一一作答。最后一位读者提问:“您对青年一代有什么好的建议?”王蒙先生回答:“你好好写,快乐当中必然会有不快乐,不快乐当中必然有对快乐的期望,生活有多少快乐,有多少美好,就有多少遗憾,多少不满足,这些都可以在文学中得到一定的补偿。假设你的爱情生活非常的幸福,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爱情小说家,如果你的爱情生活非常的不幸福,你多半会成为一个更成功的爱情小说家,因为世界文学史证明,很多写爱情写得非常好的,比如丹麦的安徒生,他是老光棍,万一你不幸老光棍了,你更要写出你对爱情的期待、向往、美梦。”话音刚落,一堂欢笑声起。先生的幽默睿智可见一斑了。

李辉老师说,王蒙先生现在每天要走8000多步,歌也唱得非常好。在读者的强烈要求下,王蒙先生即兴唱起了**尔族歌曲:“黑黑的眼睛,我要把生命献给你……”歌声把大家带往那个“遥远的地方”,先生对新疆的眷恋之情也深深打动了在场每一位读者。

“琦君是大家闺秀,有一颗向善的心”

3月2日下午,王蒙先生一行参观了三溪中学内的“琦君文学馆”。

琦君故居遗存的荷花池、琦君亭、石厢这些旧物,都让王蒙先生驻足停留。先生在展馆里看到蒋介石为琦君笔下的父亲潘鉴宗题的“我思故人”,特别详细地了解了潘家的历史。

在二楼展厅,王蒙先生看到墙壁上琦君文章里的摘句,情不自禁地读出来:“人生自青年而中年而老年,有如游倦了姹紫嫣红的院落,漫步进入名山古刹,听鸟语松风,看水流花落,应当又是一番风景。” 先生对我说,他还从来没有看过有人这样写老年的心境,是看遍世事后,进入名山古刹,有种静静的、凉凉的感觉。

王蒙先生看到琦君有29篇文章收入两岸的语文教科书,他说,琦君有一颗向善的心,文章适合孩子们阅读,文学是有教化作用的,生活有很多面,文学创作也是如此,大家可以选择一面进行创作,琦君写生活的美好,不写抱怨,不写诅咒,不写尖锐的东西,好的东西依然能照见那些不美好的。

后来我问王蒙先生,对琦君有怎样的认识。先生说,琦君是一个大家闺秀,琦君的文学风格是她的教育决定的,她的老师是夏承焘,是一位研究词学的大家。

看完展馆内容后,就到一楼的休息厅喝茶。我拿出事先写好的“春到梅雨潭”“琦君故里”“吉书房”纸条给李辉老师,李辉老师递给王蒙先生,我请王蒙先生留下墨宝。先生看后说,年龄大了,写太多字吃不消了,就写“琦君故里”,然后给你书房写一幅。先生说完就从椅子上起身,到一旁的书案铺纸试笔。

王蒙先生先是横着写了“琦君故里”。看后说,竖着再写一幅吧。可见,先生对这四个字是有考量的。写“吉书房”时,先生问我,从左往右写,还是从右往左写。我说,从右往左写。先生下笔稳健有力,一挥而就。李辉老师说,吉敏你要跪下谢谢王蒙先生,跪求才配得上这三幅字。我知道李辉老师虽是逗趣,但我知道话里的分量。感谢王蒙先生为我家乡题写“琦君故里”,为我题写“吉书房”,这是一位长者对小辈莫大的爱护,一位文学大家对文学爱好者的鼓励。

3月3日下午,王蒙先生一行离温。临别时,王蒙先生赠言“难忘瓯海之行”。王蒙先生的夫人单三娅女士说,此次温州行,认识了一个人——琦君,散文家。

王蒙先生通过安检后,还转身频频向我们挥手。雨还在下。此次雨中琦君故里行想必也让王蒙先生难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