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悟觉
我最后一次见到徐中玉老师,在15年前。15年有多长多久?那可是天涯阴阳,人天两隔!
我去他家,送他我刚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来过西部》。他嘱咐,我电话约他。“好啊,欢迎欢迎。我等你吃饭。”简单几句,一如既往的平和冲淡。华东师范大学我转不出来了,6年前我送《瓯越文化丛书》来过他家。谈论徐中玉老师我是以年轮为序的,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恒定在某个时刻。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江南普通话,一样的语调。我进门,90岁的他从旧藤椅上利索站起,边走边说:“路口有个小饭馆,烧上海菜不错的。我们边吃边聊,一下午全是我们的。你和我一样,路盲。绕了好久才找到吧?”
他和我是实实在在的忘年交。忘记的不只是年纪,还有岁月。相处时,岁月静好;再相见,阻隔的岁月似乎也是静止的,可以跨越。
相识在1998年10月,深圳西丽湖畔的中国作协“创作之家”。漂亮的一幢大别墅,园中有院,院中有园。那期邀请上海、云南和宁夏的作家10来人,可带家眷。我提一个大箱子,西北人出差南方都有为朋友采买的使命。他和师母正要出大门,见我,小跑几步上来。我不让他搭手。他白发,瘦削高个,挺拔。那年他73岁。
“宁夏,戈悟觉。”自我介绍。
“上海,徐中玉。我看过你的作品。”他即刻说出几篇小说名字和一篇不久前发表在解放日报的报告文学。
对他,我是久闻大名。上海作家协会主席,《大学语文》主编,著名文艺理论家。然而,我却想不出他的作品篇名。一时语塞,尴尬。他笑了,拍拍我的手背。
“宁夏很远,路途劳累了。先住下,半小时后餐厅见。不用买餐券,来吃就行。”
乐莫乐兮新相知。一个月,湖光山色相伴,我和他形影不离。我们不串门,虽然名为休养,也是各忙各的。阅读写作也是忙,无边际的忙。一日三餐是我们相会和交谈的时刻,饭后久久散步。天文地理,古典当代,三教九流,国事世情。我和他还一起去了广州、珠海。徐中玉先生学养深厚,洞识精微。我当年正热衷东西文化比较研究,尤其是中国古典文论多有讨教。他曾被错划右派,我问他20年的沧桑,他只说一句:“人生寂寞好读书。我的几抽屉卡片就是那时候做的。”他说我是北大传统:“抬头看世界,低头做学问。”他的一生都在校园和图书馆,我不同,我是记者,离开报社我也是报告文学作家。他对我文学之外的见解和视野有浓厚的兴趣。他主持了一次“真话恳谈会”,10多人开了一上午,让我主讲。他在《瓯越文化丛书》序中写:“几年前我和悟觉曾有机会在中国作协深圳‘创作之家’一道休养、畅叙过一个月。他是著名的小说家,才思敏捷,令我钦佩。”
徐中玉先生说他的真正身份只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他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要以天下归仁为己任,要有“不阿世,不迎俗,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荣辱定是非”的太史公品格。不说空话、套话有人做不到,因为没有真本事,不能说假话总可以吧?但在今天又是最难做到的。我刚来温州时应邀为温州日报开专栏“名家随笔”,我约徐先生撰稿,他慨然应允,立即动笔,写出《唯苏轼能‘言自己之言’》。这篇他称之为“小文”,其实是“宏文”。他以渊博的知识针砭时弊,振聋发聩。
从深圳回来,我深感文学作品的意义,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夸大了。我为一个刊物题字:“纸上写来终觉浅,不时推窗看黄河。”我的东西方比较文化研究也感觉功力不逮,只会俄语难以深入。这时敦煌研究院院长樊锦诗邀我合作写西部文化史。我拒绝了,民族问题绕不开。可巧浙江省领导希望我回归,1986年来过调令宁夏不放,现在退休在即可以通融了。我以徐中玉先生为榜样投身教育界。他的大学文科教育改革思路十分诱人,中文系毕业论文可以文学作品代替,赵丽宏一本诗集,孙颙一部长篇小说,就是优秀毕业生。温州其时炙手可热,我向他谈了要探究温州经济背后的文化动因,得到他的鼓励。
还是引用他的《瓯越文化丛书》序言:“悟觉同志在回家乡工作以后不久,即蒙告知将为家乡著编一部《瓯越文化丛书》。我很钦佩他的卓识,热望他早日完成。因为这不仅是他对家乡的一份深情厚谊,这个工程也是对我们博大的中华文化中一个重要部分在新时期的继续整理与重新探讨,能够起到推动、弘扬整个中华优良文化传统对改革开放大业发挥更积极的作用。现在知道他的这个计划在温州各方面人士大力支持之下很快成为事实,而且即可出版问世,极为高兴。……(这是)作家与学者,相得益彰。”
《瓯越文化丛书》在1996年开始筹划。一年多时间,没有花国家一分钱,在正泰集团南存辉的全力支持下,在我高中语文老师胡雪冈先生的帮助下,这套我市有史以来第一部系统地研究、评述、介绍温州历史、人物和文化的大型综合性丛书,得以出版。其时我在大学担任领导工作,工作之余主编这套书日以继夜。230万字,12分册。书成后,谁写序?我们怕他忙不能及时写出。不料,他比我们考虑过的所有人都手快和写得认真,一星期!拳拳之心可鉴。他在序里还提到李笠(雁晴)、夏承焘、王季思、朱维之等温州著名学者,向他们致敬。这篇序后又转发在文汇报上。
一个插曲:我按国家出版局的规定发稿费,给徐中玉先生1000元。事后感到不妥,又补发1000元。他悉数退回:“已收到,不可加料。”想到他在百岁寿诞时,捐献100万元设立教育基金帮助穷苦学生,献出5万册藏书给大学图书馆。此乃真君子!此事我在他去世后才知道。
淡薄名利,轻藐金钱,平等待人,热心助人,扶掖后学,专注学术……凡此种种,应该是书生本色。可惜这些品格在今天读书人身上褪色了,以至有人骄淫恣肆,斯文扫地。
遥望徐中玉先生逝去的背影,我要添上一个小故事。
在深圳的时候,一次外出在路边小摊上吃饭。为了方便,也为了采风民情。我们选了一处在大榕树下的小半岛上。眼前风光秀丽,我们称它“好望角”。一张方桌两个长凳,自己动手擦桌抹凳。两人各点一盆炒面一碗紫菜汤。正等着上菜,来了一家四五口人,他们要在这个位置用餐。老板过来要我们让出,还说我们才消费几十元,小气。我不爽。徐先生站起来:“照顾他们生意吧。没什么,谁也不容易。”我惭愧。不过这已超出平等,而是教养。
105岁也要走人,活着的人都会有这一天。不在年岁,在你做了什么,留下了什么。此情才待后人追忆。长相思,绵绵无尽。